如果不是因为眼前的那个人被缠满了铁链,介衍恐怕也很难立刻意识到,这个被狠狠地按压在桌上几乎不得动弹的人,就是蒋澜。
他的头发散乱不堪,嘴角和额边多了好几处青紫色的淤痕,好像一夜之间又老了许多岁。尽管如此,他依然在奋力地挣扎,直到那一抹月白色的衣角飘入他的眼帘,蒋澜的动作一滞,哀嚎也停了下来。
介衍轻声道,“你们都下去吧,留普仁一个在这伺候就可以了。”
栓公公还有些犹豫,轻声道,“这不妥吧?万一他一会儿又撒起疯来——”
介衍冷笑了一声,“有什么不妥的,你们不是已经把他锁住了吗。”
栓公公依然有些拿不准主意,不由得看了一眼一旁的桂公公,四目相对,桂公公略略点头,栓公公便转过身,对蒋澜身后的几个太监们挥了挥手。
一阵纷乱的脚步过后,立身塔里彻底安静了下来。
蒋澜的脸颊动了动,一阵剧烈的咳嗽过后,几颗牙顺着他口中的血水迸了出来。他竖眉瞠目,往身旁狠狠啐了一口血,重新清了清嗓子。
“这一切都是你的圈套……对不对?”
介衍没有否认,仍像先前一样静静地望着他。
“你——回答我!”
介衍垂眸,脸上却浮起了清浅的微笑,这笑意是如此清冷,连普仁都微微怔了一怔。
“非要说我做了什么,”介衍轻声道,“我只不过是收了手,不再拦着你带着太子作死罢了。”
“你撒谎。”蒋澜的声音冷厉而平静,他目光骇人,望着介衍,像是要把他的肉剜下来,“从国辩之前,你蛰居东宫闭门不出开始,你就已经盘算好了吧。什么景乾郡太守、什么林之业谋逆,这一切,根本都是你一手策划出来的阴谋……”
介衍轻笑,“你要说是,就是吧。”
“为什么?”蒋澜的眼中升起了万分的不解。
介衍望了一眼蒋澜身前的毒酒,低声道,“我不是来这儿和你谈天的。”
蒋澜微微低下头,终是笑了出来。他的笑声是如此凄凉,回荡在一整个立身塔的上方,而后,蒋澜迅速俯下身,一口咬住了琉璃杯的整个杯口,仰头将杯中毒酒一饮而尽。
一声清脆的碎响,已经空了的琉璃杯摔在地上,裂成一地残片。
“现在可以说了吧。”蒋澜轻声问道,“就为了把我从太子身边除掉,你竟肯费这么大的周折……说出来,我自己都不信……”
介衍望着眼前命不久矣的中年人,低声道,“一开始是,后来不是了。”
蒋澜皱起了眉,疑惑全然写在了脸上。如果还有时间,他还有许多问题未曾开口,只是……
他的目光渐渐暗淡下去,被锁链束缚的身体忽然僵直,缓缓往后栽倒。
锁链落地,发出金属的鸣响,月光从他身后的木栏中投下,尘埃漫升四溢。
不多时,普仁推着介衍走出了晦暗无光的立身塔,外头的太监们都伸长了脖子,栓公公走上前,躬下身子问,“世子爷这是……?”
“蒋先生服毒自尽了。”介衍淡淡道,“厚葬吧。”
栓公公眉间一喜,连声道谢,可目光却再未向介衍投去一瞥,而是连忙向不远处的桂公公目光示意,二人眼中都浮起一阵如释重负的微笑。
介衍侧目,立身塔外的群像尽入他眼帘,只见太监们又涌入塔内,像群蝇闻见腐肉一般。
“走吧。”介衍轻声道,“不想在这儿待了。”
“好嘞。”普仁连忙握紧了手中的行椅,推着介衍向外头走去,方才的景象仿佛还在眼前,普仁只觉得手心已经全是汗水。
出了立身塔,脚下仍是方才无人的长廊。然而因为此时的月光,道路反而清明了许多。
“爷,”普仁小声地开口,“一会儿,太子要是来找您……”
“用不着一会儿。”介衍靠在行椅上,目光平视着前方,低声道,“恐怕已经来了。”
果然,不一会儿两人的前面就亮起了星零的火把,听脚步大约是两三人,他们行进急促,连走带跑,透着几分难掩的慌张和迫切。
普仁望着前方,不由得停了下来。
那几点火光越来越近,不一会儿他便看清了为首那人的脸——是李均!他亲自举着火把往这边来了。普仁连忙退去一旁跪下行礼,那一声“参见太子殿下”还未出口,就听得李钧一声哭喊着“介衍——”便冲到了介衍的身前,声音撕心裂肺。
介衍轻轻抚摸着李均的后脑,轻声道,“殿下这是怎么了?”
“蒋澜他——害苦我了呀!”李均紧紧抱住了介衍的一只手臂,脸上涕泗横流,“林轻岚一家都犯了谋逆的大罪!现在父皇震怒,怕是要把我这太子给废了!”
“哦,还有这样的事。”介衍的眼中透着淡淡的怜悯,“殿下真是受苦了……”
“我从一开始就不该信这个蒋澜!他一定是,一定是收了林之业的什么好处,要么就是李钦派来的奸细!”李钧的肩膀抽动着,握着介衍的手紧紧不放,“我错了,介衍,我真的错了——”
“殿下,这种话不能乱说。”介衍轻声打断了李钧的话,“若是让皇上听见了,恐怕还要觉得你没有担当,扛不起半点责任,只会往旁人身上推错……”
李钧一怔,立时住了口,然后奋力地点点头。
“那……那现在怎么办?”
“厚葬蒋澜,安抚好他的家人。”介衍轻声答道,“殿下就好好待在宫中思过。”
“……好!都……都听你的。”
李钧的哭声渐渐止了下来,他抬起头看着介衍,只见介衍还是如往常一样,一副喜怒不形于色的样子。然而,也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李钧总觉得今日这个声音柔缓、面色沉静的介衍似乎有些陌生。
这瞬间的疏离让李钧心中一阵慌乱,他另一只手又扯住了介衍的衣袖,低声道,“介衍,本宫知道,你会一直在本宫身后的……”
介衍笑了起来,“当然了,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