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要说得这么绝对，”李钦的声音几乎是从牙缝中挤出来的，“你刚才也说了，这只是甄氏的一面之词。”
“是啊。”林轻岚叹了口气，“你说的对，我只是……忍不住顺着她说的这些，往下想……”
不远处，阿平见两人停了下来，不由得有些担忧地在身后喊话，李钦头也不回地答了声“没事”，便推着林轻岚继续向前走。
小巷中，又只听见行椅的吱呀和脚步声。
片刻的沉默过后，林轻岚又轻声道，“殿下让我问的三个问题，到这儿基本就说完了。不过，甄氏还和我聊了一些别的，殿下有兴趣听听看吗？”
“你说，”李钦答道，“本王在听。”
“好，”林轻岚点了点头，“魏国有一位天师，殿下知道吗？”
“知道，不过魏国的‘天师’可远远不止一位，”李钦纠正道，“这是他们世代相袭的一个职位，魏国建国久，到现在应该已经出了十几个天师了吧，你说的是哪一个？”
“我也不知道具体是哪一个，”林轻岚轻声道，“甄氏说，魏国曾有一位天师在二十二年前专程到了回安，去拜访封氏族人。那时候在任的是哪一个，我说的便是哪一个。”
“那就是现在的这个。”李钦道，“如今的这位天师，已经在任二十六年了。”
“殿下见过他吗？”
“很小的时候见过一次，”李钦道，“我记得当时听宫里人说过，他继任时，是魏国所有天师中年纪最小的一个，才七岁，可是谋略却不输朝中的那些耄耋老臣，时人都为之惊奇。”
“甄氏说，她听几个姑姑说起过，这位天师到了回安以后，与封氏的族长有过一次长达七日的密谈，在那之后，家族中许多长辈之间都产生了非常剧烈的争吵。”林轻岚道，“但这些争吵，不久之后就都平息了，也没有人再提起过。”
“二十二年前……”李钦微微眯起了眼睛，“她是想说，封氏族人的四分五裂，可能和这位天师有关？”
“不一定，也可能是反过来的。”林轻岚沉声道。
李钦一时间又没有跟上，低声追问道，“怎么讲？”
“就像鸡蛋的外壳碎了就会引来苍蝇一样，”林轻岚低声说道，“也可能是封氏族人内部的四分五裂被外部所察觉，最后引来了这位不速之客。”
李钦垂眸思考了一会儿，脸上渐渐露出了不可置信的表情，“……你说这个，是想表达什么？”
听见李钦的声音忽然变得低微而冰冷，林轻岚亦略略低下了头，她轻声道，“我想到的……殿下恐怕也想到了吧。只怕封氏女的事，对某些人来说……早已不是秘密了。一整个氏族的异能摆在那里，如果不能为己所用，会是多大的威胁，你我都清清楚楚。”
李钦脚下的步子又慢了起来，每走一步，心中的寒意便多了几分。
他很难不去想象十年前的情形，尤其是当年在商阳郡内的……母妃的心情。
在亲眼看到数不清的同族惨遭屠戮、连带无辜的幼童赴死之后，她要以怎样的身份和面目，来重新面对这岱陆城里的生活……？
无数的剪影在李钦面前闪过，许多他从前不懂的事情，如今却恍然大悟。
难怪她自商阳归来后，便沉疴难起。
难怪在人生的最后几年，她对后宫的一切几乎无欲无求，像被抽干了所有心血，迅速枯萎凋零。
李钦只觉得心中一阵绞痛。
安立帝的每一次阻拦，此刻想起来都别有深意。
难怪每一次在他面前提起母亲的姓氏，他就要暴怒，难怪他这几日软硬兼施，只想让自己早点放弃。
李钦的胸口剧烈地起伏着，他竭力控制着自己，不要发出声音。
“……很抱歉。”林轻岚忽然说。
李钦无法开口，尽管知道林轻岚什么也看不到，也只好独自摇头。
听见身后传来微弱的、抽动的鼻息，林轻岚忍不住叹了一声。她一时不确定，和李钦说这么多究竟是不是一个正确的决定，她忽然想起一句话——“知道得越多就越痛苦。理解得越多就越撕裂”。
恐怕对李钦而言，从他拼尽全力去挖掘过往真相的那一刻开始，就注定了这个心碎的中场。
林轻岚低下了头，在心中默默祈祷。
但愿郡王殿下，也能有同痛苦相对称的清澈，与绝望相均衡的坚韧。
林家的宅门就快到了，李钦的脚步越发慢了起来，他不断地换手，用衣袖去擦脸，直到自觉收拾得差不多了，才松开了握着行椅的手，去叩林宅的大门。
门几乎立刻就开了，门丁从里面探出头来，见是李钦，连忙低头就要行礼。
“不必了，我把你们林姑娘送回来了。”李钦开口道。
想着天色这样晚，门丁又一直低着头，应该是看不清他脸上的情形的，他定了定神，又指了指身后不远处，台阶下的林轻岚。
“好嘞，辛苦郡王殿下，我们这就把姑娘抬回来，您请回吧。”
李钦嗯了一声，那门丁回过头，招了招手，门里就又出来两人，三人一同走下台阶，来到林轻岚行椅的两侧和身后，作势要将她抬起来。
李钦跟在身后，望着行椅上的林轻岚，冷声道，“不管怎么说，你今晚立功了，这件事，本王会记在心里。”
林轻岚笑了起来，她望着李钦的眼睛，轻声道，“那郡王殿下多保重。”
“嗯，你也保重。”?李钦站在原地，目送着轻岚离去，只见仆从们抬起了行椅，从他的身旁经过，向着大门去了。
一整日的刺探结束，轻岚感到了一阵由衷的困倦，晚风从侧面吹来，带起些许沙尘，她不经意地扭头闪避，却撞上了右手边仆从的目光——一瞬间，那人如同触电一般低下了头。
就在这一瞬的残影里，轻岚读出了一分由衷的恐惧。
某种不可名状的不安几乎被立刻唤醒。
就在即将跨过林宅门槛的那一刻，她从大门仅有的缝隙中看见了五六个垂眸而立的家仆，正安静地站在院子的一角。
她几乎未曾细想，便扭过了头，对着李钦正要离去的背影声嘶力竭地喊了一声——
“郡王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