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钦欲言又止,但看到芳秋的神情,他还是尽量克制地保持了沉默。
进门的时候,两个宫人不约而同地上前,帮李钦抬起着林轻岚的行椅过了门槛。
“殿下,可否帮我把我的斗笠戴上。”轻岚低声道,“就放在在行椅的下面。”
李钦应声俯身,果然,在行椅的下面有一处木栅隔出的格挡,上面放着一个覆着轻纱的斗笠。
“你戴这个做什么?”
“其实刚才下轿就该戴起来了……”林轻岚眼中略微有些闪躲,“从前自在惯了,这一会儿总不记得现在的样子,还是戴着吧。”
李钦没有说什么,捋了捋轻纱,将斗笠放在了轻岚的头顶。
“你不用担心。”李钦道。
林轻岚一时没有明白李钦的意思,略略侧头,有些疑惑地问了句,“什么?”
“你不用担心你现在的样子。”
李钦也有几分认真,他推着轻岚的行椅,缓缓向前走。
行椅缓缓向前,李钦也思忖着还未出口的言语。
尽管已经到了早晨,正清宫长廊中的帷幔仍未收起,光洁的地面映着它们飘扬的样子,两人穿行其中,如同走在水面。
眼见这长廊就要走到尽头,李钦沉了沉嘴角,低声道,“总之,你不用担心,即便是现在这样,以卿之姿,依然远胜庸脂俗粉。”
林轻岚愣了一会儿,而后轻纱里传来一声低笑,“谢谢。”
远远地,两人已经看到龙榻的纱幔,安立帝显然也听到了他们的声音,也循声向这边望来。
李钦忽然发觉,自己握着行椅的手已经一些湿滑。尽管此刻的安立帝看起来很是平静,但李钦永远都不会忘记,当自己两次当面和他提及蛊乱与母妃身份的时候,他的愤怒表情。
身后传来脚步,李钦知道是芳秋跟了上来。
不要怕。
李钦抓着行椅的手又用力了几分。
如今这情势,只能放手一博了。
“儿臣,参见——”
“免礼。”安立帝回答得很干脆,龙榻上纱幔垂落,无人能看得清他的表情,只觉得他声音听起来略有些疲惫。他低下头,把方才在看的奏折随意丢在了手边,“知道朕今日喊你来,是为什么吗?”
李钦望着纱幔,朗声道,“不知道。”
安立帝笑了几声,颇有几分不怀好意的感觉。
“五日前你在家中设宴,款待了不少宾客嘛。”
李钦一怔,连忙道,“这件事先前……该是和父皇说过的,叶律和皇兄当时也在场。”
“不错,”安立帝冷声道,“可廖峥为什么也去了?”?李钦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竟怔在了当场。
一旁的芳秋此时轻声开了口,“皇上是问,为什么殿下在国辩的首夜在家中宴请宾客,竟不避嫌。”
他声音轻缓,如同菩萨瞧着人间哪哪儿有了苦难,便伸手出来洒洒水。
李钦一点就透,随即问道,“是有人奏本,参了儿臣吗?”
安立帝哼了一声,没有作声,将手边的奏折狠狠丢了下去。李钦连忙拾起这折子,一目十行地读了起来。
果然,与叶律同为御史大夫的曹胜狠狠地参了自己一本。
“你在家中宴请私客本没什么大事,叶律和太子想去凑个热闹也无妨,但为什么姜白石和廖峥也在?尤其是廖峥,他第二日因为方鸿利的丑事引咎退席,朝中有多少朝臣因此不满。”安立帝语气有些重,言语却并不急切,他叹了口气,“事情已经够多了,你怎么就不知道低调一些?”
李钦此时已经将奏折看完,折子里,曹胜说自己似设小朝廷,暗中左右国辩大局,引经据典旁征博引,最后竟得出“有谋逆之嫌”的结论来。
不过,一个更耐人询问的细节是,奏折的落款是三日前。
也即是说,这本奏疏被压了三日才被送上御前。
他抬头看了芳秋一眼。
所有送进宫的折子,除了少数钦差大臣有“御前直递”的特权,所有的折子都要先由御礼司的太监们过目,根据事情的轻重急缓做出分类。
譬如各地的洪旱大灾、边境的大规模异动多为首等折子,是要先送进正清宫的;又像官员们的请安折子,这类已成惯例的日常进言则通常会先堆在一旁,由秉笔太监直接回复,而后再将所有的请安名单与内容大致规整,简化成一道奏疏,睡前供安立帝过目。
御史台那边递过来的参奏,重要性常常处于这两者之间。有时军国大事太多,御礼司便会压一压这类折子,也是常事。
李钦心中举棋不定。
看起来,像是芳秋先压了这道奏疏,然后又在今日特意将它翻了出来。
“儿臣愚钝,”李钦沉默了片刻,低头拜了下去,“直到现在才意识到会招来这样的非议,姜大人是叶大人带来的,事前并没有和儿臣提及。廖大人那边也是他得知了那晚筵席的消息,主动找到儿臣,询问能否借此机会,与叶大人一晤。”
说罢,李钦直起身,“儿臣从前毕竟顽劣,曹大人有此言论也情有可原,可廖老光明磊落,绝非世间浊流可以合污之人,还请……父皇明鉴!”
“你倒是把他摘得干净。”安立帝又是两声冷笑,而后低声道,“起来吧。”
幔帐中,安立帝坐了起来,两侧的宫人飘然上前,为他更衣穿靴。
太阳渐渐升了了起来,距离国辩已不足一个时辰。
芳秋望着幔帐里的情形,在安立帝将好未好之时,拂手牵起了纱帐,安立帝缓缓走出,端着热水的宫人早已在另一旁候着。
他伸了手,两侧的宫人便上前为他卷起衣袖,安立帝低头,侍女便将热水浸染的毛巾敷在了他的脸上。
林轻岚在一旁沉默地看着,心中只道,难怪人们把娇生惯养的孩子戏称“小皇帝”,从他睁眼的那一刻开始,围绕在他身旁的人就无时不刻不在花着心思,侍候他。
净了面,安立帝才回转过身,他望着李钦,脸上像是略略有些懊恼,良久才道,“廖峥委屈,那朕的儿子就不委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