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之中,介衍披着一件大氅,坐在桌前疾书。
天气已经渐渐变热,但他的十指依然容易在入夜之后变得冰凉,因而不得不多加一件衣服。身旁普仁坐在地上,正捣弄着熏香。炎夏将至,蚊虫也渐渐多了起来,入睡前点着夜里不容易被蜇。
看着小香炉里冒出芳香的青烟,普仁擦了擦额上的汗,正想回头邀功,却见介衍拧着眉头,手里的笔也停了下来。
“爷,还没写完呢?”
“兹事体大,得好好想想用词。”介衍轻声回答,却没有抬头。
普仁看了看外面的天,认真道,“爷昨天睡得那么晚,明儿又还要早起,这会儿其实该睡了。今儿太阳好,我把爷的被子拿出去晒了一天,这会儿睡起来可软和了。”
“知道了。”介衍小声地答了一句,却丝毫没有要离开桌案去休息的意思,苦思冥想间,文思忽如泉涌,他眉头略略舒展,又执笔继续写了下去。
外头传来打更人的声音,已然二更了。
普仁叹了口气,只好绕过桌子,拿着剪刀去挑正弄烛台的烛芯,让它燃得再旺一些。
忽然,院落里传来一阵脚步声,声音由远及近,还不止一人。普仁一怔,凝神去听,只觉得这串脚印似乎就是冲着这边来的。
普仁连忙道,“爷,好像有——”
话音未落,只听得外头传来一声高喊,“介衍!睡了吗?”
介衍几乎是一惊,还来不及将桌面上的东西收起来,李钧便径直推开房门闯了进来。
他面色微红,带着轻微的酒气,左右看了看,终于在书桌前发现了介衍的身影。
在李钧身后,蒋澜也跟着一道进了屋,他依然身着紫袍,眼中没有分毫多余的表情,他沉着眼眸,未曾张望,只是跟在李钧身后来到了介衍的面前。
李钧笑着道,“本宫就知道你还没睡,你平时也不睡这么早。”
一旁普仁不由得腹诽,就是睡了也该被你吵醒了。
“本宫有件事要找你商量!”
介衍抬起头,见李钧似是一副很高兴的样子。他伸手示意了一下一旁的椅子,低声道,“殿下先坐。”
李钧没有客气,直接在对面的椅子上坐了下来,介衍又抬眼看了看蒋澜,“蒋先生也坐。”
蒋澜躬身以示感激,目光却落在了介衍衣袖覆着的纸张上。
“这么晚了,世子爷在写信么?”
介衍淡然垂眸,“是啊,家信。”
“哦?”蒋澜双眉微动,眼眸中露出几分怀疑,“世子爷离家几日……就要写家书了?”
介衍鼻息微动,似是轻哼了一声,他既没有看蒋澜,也没有答话,只是脸色稍沉,却微微透着些笑意。一旁的李钧已经皱起了眉,“你懂什么,老太妃年纪大了,从前几年开始就常常进山休养,每个月有一堆书信来往有什么稀奇?”
蒋澜却并未退却,他欠了欠身,算是为自己的一时冲莽赔了个不是,目光却一直未曾离开那片被介衍宽袍遮挡着的地方,蒋澜低声道,“所以,世子爷是在写给老太妃的家信么?”
“你怎么就盯上了人家写的东西不放啊。”李钧略略有些不满。
“殿下别急,”蒋澜笑了笑,“我只是看世子爷把这书信遮得严严实实的,一时好奇罢了。”
“蒋先生想看?”介衍淡淡地开口。
“我哪有这个资格。”
蒋澜又躬下背,恭敬地说道。
他虽没有这个资格,此时这屋子中,总是有人是有这个资格的。
果然,一旁李钧望向了介衍的衣袖,见他把半张信纸压在袖下,有些未干的笔墨甚至都已经沾染在衣袖上,介衍也不甚在意。他一时也有几分好奇起来。只是还未等他开口问,就见介衍笑了笑。
“先生知道自己没有这个资格,就还好些。”介衍脸上笑意不退,眼中仍然是除不尽的疲倦。他从容地把信纸拿起,对折,轻轻放在了一旁的烛火上方。
火舌很快添了上来,直到有字的部分全都化作焦黑的灰烬,介衍才松开两指,任由残破的纸卷在空中缓缓旋落。
“从前我府中也有这样的管家,总摆不正自己的位置,主子的东西自己也敢过一遍目,”介衍轻声道,“这种人,办要事不好用,当一条跑腿的狗……知道得又太多,最后只好割了舌头,逐出府去了。蒋先生大才,自然是不会落得这样的下场,更不会甘心当一条狗,对吧。”
蒋澜一时觉得喉中冒出了火星,刚想开口,便听见一旁李钧忽然间笑出了声,他望向介衍,“你这话说得不对,狗怎么了,狗至少忠心不二!”
介衍的表情仍是淡淡的,他微微昂起头,看着眼前的蒋澜,“……就像蒋先生对太子殿下一样,对吧。”
蒋澜衣袖下的手已经捏成了拳头。先前看似木然的表情已经变成了冷笑。他自知今日在这里再找不到便宜,也不再纠缠,低头坐去了李钧的身侧。
普仁上前给三人依次递了三杯茶,甚至不用介衍吩咐,便自己退出了房间。
介衍端起茶,微微往后靠了靠,“殿下这么晚来找我,有什么事呢。”
“本宫是为一个人来的。”
“谁?”
“你认识,”李钧压低了声音,“林轻岚。”
介衍双目微动,“她?她怎么了。”
“你说吧。”李钧侧目望了一眼蒋澜,示意他开口,“把上次你说过的,和今天的想法,都给介衍讲一遍。”
蒋澜低头答“是”,向介衍望去,对方甚至没有抬头——介衍捏着茶杯盖,轻轻刮着茶面上的浮沫。
“其实……说起来也很简单,”蒋澜低声道,“对林轻岚这个人,如今只有两个办法,或者娶,或者——”
“如何取?”介衍低声道,“多少人想争取她到自己的阵营,谁又真的成功了么。”
“世子爷误会了,我说的不是争取的取,是嫁娶的娶。”
介衍右手一抖,手中的茶碗险些掉下来。
“什么?”
蒋澜冷冷望着眼前人,“难道世子爷还没听说林轻岚有意退掉和杨玄庭婚事的消息么,再说太子妃至今又未生育,娘娘本来也有意想给殿下纳两门侧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