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楼上,李钧惊得说不出话来。
清晨他离开东宫之前还专门去看了一眼介衍,询问他今日有没有力气随自己一同出门,介衍仍是婉拒了。
此时距离出门也不过就过去了两个时辰,为何他忽然决定要选择用这样惊人的方式露面……即便他想站上国辩席,也未必就没有其他法子……
介衍啊介衍,你到底在想什么呢?
“殿下……”蒋澜在李钧耳边又喊了一声。
李钧这才反应过来,他回头望了一眼站在自己座位后头的蒋澜,“怎么了?”
蒋澜低着头道,“陛下喊您……”
李钧一怔,连忙向另一头回望,果然见安立帝望着自己。他立时起身,站去了安立帝的身旁。
安立帝笑了笑,却把目光移向了城楼之下,“在……想些什么?”
“儿臣方才在想介衍怎么来了……”李钧低声答道,“这几日他住在儿臣那里,也没有听他提起过想参与国辩的意思,就……觉得奇怪。”
“嗯。”
“父皇唤儿臣是为了……?”
“朕也是一下想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想着你和介衍走得近些,就想问问。”安立帝重新摆了摆衣袖,“听听吧。”
这一日,叶律等人和朝中的保守派们争论的话题,是行商特区的选址。
廖峥因为方鸿利的事愧疚难当,前几日还向安立帝提了解甲归田的折子,虽然被皇上压下去了,但这几日国辩他一次也没有出现。
有林轻岚的启发在先,叶律与姜白石狮子大开口,要求在景国十六个大郡都建立商会,以便重振国家商事,而站在他们对面的人已经换了一茬又一茬。
保守派如同失去了主心骨,一个能打的都没有。整个对辩的节奏把握在叶律与姜白石的手中,直到介衍出现。
这个看起来虚弱不堪的少年,让叶律和姜白石的心都提了起来——他们望着已经得到了皇上首肯、可以上对辨席陈词的介衍来到高台之下,等待着他做出选择——往左,便是自己这一边;往右,便是保守派那一边。
城楼上,安立帝也凝神望着这一幕,他问道,“太子,你说,介衍会支持哪一方呢?”
“儿臣……不知。”李钧轻声答道,“他一向都很有自己的主意……”
安立帝一笑,“哦,你是说他会和叶律他们站在一起咯。”
李钧脸上露出几分尴尬的笑意,没有说话。
倘若介衍真的和叶律他们搅和在一起了,这也等于是当众摆明是对自己的违抗……李钧衣袖下的五指紧紧地抓住了椅把,指甲几乎都要嵌进木头里。
转瞬之间,李钧松了口气——因为介衍的家奴昆仑,将他抱上了右边的高台。虽然李钧并不明白为什么一向反对自己阻挠行商的介衍,今日也站在了限制行商的一侧,但对李钧而言,这总是一个好消息。
介衍的观点与叶、姜二人针锋相对,他非但对开放十六郡的提议进行了猛烈的批评,更是提出行商的大事不该以郡为单位,开放一二县足矣。
越听到后面,安立帝的眉头皱得越紧。
对于底下朝臣之间的争论,直到方才为止他都尽在掌握,叶律与姜白石的计谋他甚至不必等这二人私下前来解释,他便明白了过来。
其实行商特区之事,三五郡足矣,再压一压,二三大郡,再加数县也可。然而若按照介衍的说法,是万万行不通的。
安立帝还记得,几年前自己带兵出征、让太子监国之时,介衍所展现的文韬武略几乎可以用耀眼来形容……怎么如今,竟会说出这般荒唐的话来?
最令人暗恼的,是他明知此事荒唐,可偏偏在介衍的话里找不到半点纰漏!
安立帝有些坐不住了,他又看了另一边的李钦一眼,咳了几声。李钦很快反应过来,来到安立帝的身侧。
“她今日来了没有?”安立帝压低了声音问道。
“父皇是说……”李钦略略皱眉,“谁?”
安立帝略略有些不耐烦,“上次让你找的人。”
“……没有,”李钦低声答道,“她还卧病在床……”
安立帝深吸了一口气,摆了摆手,让李钦回座。
这一日的对辩呈现出前所未有的胶着态势,介衍虽然病弱,几次看起来都像是已经无力再战,可只要稍作休息,总能在最关键的时刻抓住叶律与姜白石的短处。
以往在午后就能结束的国辩,这一日竟是持续到落日之前。
介衍已是浑身大汗,普仁怕他着凉,特意派人回府取了一套干净的衣服过来,想给自家世子爷换上。可介衍却摇了摇头,说道,“再等等。”
对辩结束之后,广场上的人和这一日的日光一道变得稀稀落落,夜风也时不时地吹了起来。
“爷还要等到什么时候?”普仁有些急了,“您要是再不换,别怪小的用强了,您这样若是病了,王爷不把小的剥了皮才怪!”
介衍也不恼,竟是一笑,“你瞧瞧,来了……”
木质的台阶上响起脚步声,普仁回头,见是芳秋公公缓缓地走了上来。
“见过世子爷,”芳秋走近后躬身行礼,“您今日辛苦了。”
“公公说笑了,这样的家国大事,提不上什么辛苦不辛苦……只是尽一尽做臣子的本分罢了。”
芳秋的脸上一直带着淡淡的笑意,反是听了这句话,忽地抬起了头。
“世子爷,皇上有请。”
“好……”介衍以袖掩面,咳了几声,而后点了点头,“烦请芳公公带个路。”
芳秋转过身,昆仑抱起了介衍就要动身,普仁忽然喊了一声“等会儿!”,惊得众人都停下来望他。
普仁眼睛有点儿红,上前把本来要给介衍换下的衣服直接裹在了他的身上,末了还不忘把几处露着皮肤的袖口重新掖好,他一边做,一边小声地嘀咕着,“爷小心些,千万别着了凉。”
“嗯。”介衍点了点头。
“您为了旁人的事肯鞠躬尽瘁,轮着你自己,也不能就胡乱了事,小的先回去,让厨房准备些热的东西,爷忙完了,可要早点儿回。”
“好。”
普仁整理好介衍的衣衫,便低着头退去了一边。
芳秋这时才转过身向着宫门去了,昆仑抱着介衍跟在后面。
红门外的人已经寥寥无几,普仁有些茫然地留在原地,伸着脑袋望着自家世子爷远去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