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茗原本还有许多劝告,可当他再抬眼去看轻岚的眼睛,却不由自主地住了口。
轻岚脸上的泪痕还没有干,此刻却淡淡地笑了出来。
“轻岚,”林茗靠近了一些,“轻岚……?”
“哥哥,”轻岚略略低下了头,像是在喊他,又像是一声叹息,“你保不了我……”
“为什么?你……你不信我吗?”
林茗话一出口,就想起昨晚,正是他借口约轻岚喝茶,才成功让她毫无防备地喝下林之业事先准备的药酒。林茗用力咬住了牙关,而后移开了目光,他脸颊微微发热,几乎是把愧疚写在了脸上。
林轻岚却像是没有看见这些似的,她望向林之业,“我明白了,我说……我什么都告诉你……”
林之业嘴角略动,忙命林茗去拧动一旁的机关。
随着林茗的动作,林轻岚脚下的炭台忽然从中间陷落,那些热炭扑簌簌地往下掉,取而代之的是软凉的泥沙。随着一阵金属的碰撞声,束缚轻岚的铁链也渐渐变长,她的双脚终于落在了泥地上。
直至此刻,轻岚意识到,无力的岂止是双手……她的整个身体此刻都如同栽入了绵软的陷阱,她试着努力地站立,却还是很快失去了平衡,摔在了地上。
“说吧。”林之业走到了轻岚的面前。
“太子派人去找祁守德这件事……我是知道的。”林轻岚低声地开口,“昨晚我回得那样晚,是因为太平郡王在杨玄庭的府中设宴,郡王殿下因我与《行商令》的关系,也邀了我。”
“说重点!”
“爹……”林轻岚的声音略略有些酸楚,她的嘴唇轻轻颤抖,鼻尖也有些发红,“我发誓,我说的每一件事,都不是无关紧要的,你就安心听我……行吗?”
林之业双手抱怀,他深吸了一口气,脸上仍是严肃神色,算是一种默许。
“先前我在病中时,介衍常常来看我……因为他觉得我还算可用之才,想为太子招揽,虽然太子当时可能并不这么以为。但朝议之后,他的态度……显然是变了。”
这一段话,轻岚说得很慢,几乎每说一句,都会咳喘几声。
林之业面无表情,“你想说什么?”
“上次祁守德来家里找麻烦,爹也在场……他和他儿子祁链,有多恨我,您该是……亲眼见过的。”
林之业默然。
他当然记得,那时恰逢宫中来人,他厌恶祁守德其人已久,那一次也跟着把他们父子晾在了一边。
林之业冷冷哼了一声,“你想说,这些都是祁守德父子凭空捏造出来,陷害你的?”
“……岂止是陷害?”林轻岚声音低沉,甚至还带了几分嘲讽,“他们要我的命。”
林轻岚捂住了心口,几次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呼吸也变得急促。林之业站在一旁望着看起来痛不欲生的女儿,一言不发。
这仍是昨晚药酒的力量。
它先是会让人失去全身的力气,而后会令人感到心口绞痛,这疼痛会持续数日,从心口扩散向四肢百骸,即便饮酒者强忍了疼痛没有自裁,也最终会令人元气大伤——同时不会在外表上留下任何痕迹。
阵痛过去以后,林轻岚又恢复了些许精神。
“说出来……反而有些可笑……”林轻岚有些自嘲地望向林之业,“林家……和宁远将军府之间,有钱帛的往来,如果父亲不告诉我,我至今也不知道……”
林之业捏紧了拳头,“……还在撒谎,你到现在也不肯说实话么!”
尽管眼前的林之业几乎爆出了青筋,林轻岚却丝毫没有移开目光,她仍然静静地卧在那里,她紧紧抿住了嘴唇,气息却依然透出了几分哽咽。
“父亲以为……女儿我,算不算一个聪明人?”
林之业一怔,以为自己没听清楚,甚至反问了一句“什么?”
林轻岚笑了笑,目光越过林之业,又向林茗探去,“哥哥觉得呢?”
“你当然是个聪明人。”林茗低声道,“景国建国以来,国子监的学生里,商籍的……只你一个而已。”
“那……这样的一个聪明人,会在茶馆、当着众人的面、拿自己的身家性命去威胁一个市井无赖一样的纨绔子弟吗?”
说到这里,林轻岚几乎已经用尽了所有的力气,她依然在无声无息地流着眼泪,目光却紧紧地追着林之业的眼睛。
林轻岚已经不再掩饰自己声音里的哭腔,她克制地压住了喉中的抽动,用极轻的声音道,“昨天晚上太子和我说,那副《天芒时雨图》,如今他已经找到了,就放在临岱楼的第七层……我还想,先前你在狱中和我说这幅图是你和娘的定情之物,这些年你一直在找寻……可是……”
“父亲,”林轻岚的声音陡然低沉,她咬着牙,努力地支起身体,想要抬头去平视林之业的眼睛,“你好好看看,在你眼前的人是谁……那些真的会要你性命的人又是谁……?如果娘地下有知……如果娘地下有知……你不会觉得于心有愧吗?”
林之业只觉得身体略略僵硬。
良久,他终于移开目光,微微侧过身不再看她。
“那昨天下午……你到底跟祁链说了什么?”
“……我和祁链说了什么,真的那么重要吗?”
林轻岚脸上再次绽开一抹微笑。
看到林之业动摇的神色,她仿佛感到一束光从幽暗的天顶投下,照在了自己的身上。
这束光是如此耀眼,以至于令人一时恍神,仿佛要在这光中坠落。
在堕入无意识的渊面之前,她听见林茗在大声喊自己的名字,但那似乎已经和自己没有了任何关系。
实在是……太累了。
如果时间能倒流……她再不会选择这样危险的方法。
林之业望着眼前昏厥过去的女儿和慌张的儿子,忽然觉得万分疲倦,仿佛此刻站在这里的不是他,他只是借了一双眼睛,看了一幕滑稽又陌生的闹剧。
可偏偏这闹剧又无端端地令他感到熟悉。
“……真的有那么重要吗?”
这句话,他已经很久没有听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