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律仍是一声冷笑，“我早说过方鸿利人如其名，所求不过一个‘利’字，万万担不起兵部侍郎的要职，可几次上疏都以没有实据被驳回。如今你们可算信了我吧。”
廖峥丝毫没有为自己辩驳的意思，他缓缓开口，“这场合，原本我不该来，但听说叶大人在此，我还是来了。”
林轻岚忍不住打了一个寒战，她扫了一眼在座之人的表情，只觉得眼前连空气都要结冰僵住了。
抬眼望去，只在一夕之间，廖峥看起来又老了许多，他深吸了一口气，而后幽幽地开口，“叶大人不愿与我同席，也是……情有可原，毕竟我教出了那么一个德不配位的糊涂学生，还一手将他提携到侍郎的位置。眼睛花成了这样，也是让人不得不服老啊……”
“廖大人过于自责了。”李钦身体微微前倾，轻声劝道，“不至如此。”
大人们说着气氛低沉的话，仆从们鱼贯而入，每人手中的托盘上都放着三四个小碟，里头盛着荔枝、龙眼、香莲和榧子。
这些小碟不过巴掌大小，被悉数端到了每一位大人的案几上头，一拨人走了，另一拨人又来，这回端来的是榛子、松子、银杏和梨肉……就这么来来去去，最后足足放了十二碟才罢休。
林轻岚望了望眼前的碟子，小声对身旁的杨玄庭道，“这不可能吃得完啊。”
“放在那儿就行。”
虽然这么说，但林轻岚望了一眼在座的几位，竟没有一人动手剥壳。
廖峥情绪低落，没有胃口也在情理之中，叶律还在哗啦哗啦地翻旧账，哪里顾得上吃东西，对面的姜白石聚精会神地听着叶律叨叨，时不时跳出来和稀泥……林轻岚单手撑着下巴望着这一幕。她置身于此，却仿佛是个透明人。
或许上位者们的筵席，本来就不是用来吃东西的吧。
这反而让人松了口气。
众人的谈话声成了背景音，林轻岚揉了揉自己的脖子。已经这么多年了，她还是不大习惯这里筵席上坐而分食的规矩。
夜色渐渐漫延上来。
这景象忽然让她想起和林茗在璃贝轩煮茶的晚上。林茗的脸从刚才开始就一直不断地在脑海中闪回，连同着林之业、知雨、岫娘……
原本以为造出一个“林萧”的身份能多一条退路，如今这个身份却让自己多担一层风险。即便林萧真的只是一个技艺精湛、可以将碎裂之物恢复如初的普通匠师，只要这块招牌打了出去，就总会有一二人从中嗅出些许可以利用的线索，譬如将这技艺和蛊术相联系，逼迫他说出这技艺的秘诀，否则就将他送上惩戒蛊术的断头台……这个遐想让林轻岚背后一凉，但她明白，人性的险恶之处只会比自己想象得更奇诡。
更何况“林萧”并不存在，属于“林萧”的技艺，真的就是人们口中的“蛊术”，她没有什么可辩驳的。
林轻岚的眸子暗淡下来。
她并不清楚十年前蛊术之乱究竟是怎样的一副光景，但她知道自己当初被送上山的原因是因为“不祥”。这些家人对她的过去究竟了解多少呢？
林之业肯定是知晓一些细节的，毕竟在从家祠中放出来以后，林之业曾经问过自己，可还看得见什么红线金线。
而林茗……他根本是最早帮自己建立“林萧”人设的人。
这些线索彼此串联，如同一块从天而降的巨石，恶狠狠地砸落下来。倘若此刻有人开启上帝视角，让这些人彼此交涉信息，他们就会很快发现，这个自小就有异能前科的姑娘，下山以后显然干了很多可疑的事情。
这怨不得旁人，只怪自己不知天高地厚，下山以后自以为开了金手指，竟一度如此招摇。当务之急，或许是想一想如何才能将这些痕迹抹去，或者暂时掩盖起来，以免蛊术之乱被重提之时，自己受到波及……
“轻岚？”
杨玄庭的手在自己眼前晃了晃，林轻岚回过神来，见他颇为关切地望着自己。
很快，林轻岚发现，不止杨玄庭，筵席上所有人都在望着自己。
“怎么……了？”林轻岚小声地开口。
“你还好吗？是不是累了，要回去休息。”杨玄庭低声问道。
林轻岚看了看四下的目光，低头笑了笑，又轻轻摇头，答道，“别担心，我没事。”
她将目光转向李钧和李钦，略带歉意地说道，“不好意思，刚刚走神了。我是不是错过了什么？”
“嗯，廖大人和叶大人方才在争论你的《行商令》。”李钧开口道，“姜大人说，不妨听听主笔人的想法。”
四下都安静下来，林轻岚的脸色看起来却略略迟疑。她稍稍侧头，望着眼前的果蔬小盘，叹了口气。
“怎么了？”李钦轻声问道，“是哪里觉得为难？”
“为难是为难，但不是为了叶大人和廖大人的问题……”林轻岚双手放在了小碟的边沿，她面色如常，语调平静地开口，“民女刚刚发现，这盘新切的梨肉已经有些泛黄了，再摆下去，我怕就不能吃了。”
姜白石立时便是一阵爽朗的大笑。
“本该如此！这些争论该是明早的事。今晚我们到太平郡王这里，并不是为此而来啊。”
李钦一怔，低头时果然瞧见自己桌上的梨肉也有些变色。他轻拍额头，责问了自己几句不是，而后便命仆从们一一上前撤换。
在杯盘的鸣响之间，叶律微微侧目，低声说了一句，“林小友，叶某有话想请教。”
林轻岚一怔，连连摆手，“叶大人不要说得这样严肃……容易吓着我。我也正巧有些话想与叶大人讨教，原是想等郡王殿下的这场筵席结束再——”
“既然如此，那就再等等。”叶律很快接话，他又重新正身而坐，拿起酒壶为自己斟了一杯，而后月下独酌。
初坐的菜品上了六七轮才结束，有可以吃的小食蜜饯，也有不可吃、但可用来赏闻的香果龙脑，杨玄庭也不十分拎得清每一轮菜品的用途，这时候就靠叶律在旁指点。
在这之后是歇坐阶段，林轻岚头一回碰见吃宴席还要“中场休息”的情况，再重新回座时，据叶律讲，李钦和李钧都已经换了套衣服，虽然看起来差不多，但原先的云样底纹已经换成了团月底纹，意指晚上的筵席进入了中段，天上月亮已经从云中升出来了。
林轻岚已经有些坐不下去了，这实在不是自己擅长的场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