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就一个儿子吗?”叶律问道。
老人家叹了口气,点头道,“对,前几年不是打仗吗,非得……去一个。老子心疼孩子,就自己上了,然后就再没回来。儿媳妇受不了这个打击,病了,我们也看了大夫,可医馆里的那些药材也抓不起,所以开些调养的药养着。所以前几年也去了。”
老人的话讳莫如深,但周围的人也都懂了。
“但我孙子孙媳勤快啊!”老人家面色一变,像是又找回了些力气,他沉了嘴角,底气比方才多出了不少,“真的,这十里八乡,没人不说他们俩的好话。可惜家里统共十亩地,也就只能靠着这些老本了。”
叶律点了点头,扶着老丈坐下,又向四周发散开去,问了不少人家中的境况。
他们多是岱陆城中的平民和附近村庄的人家,能来到这里的,均是家室清白,在邻里中口碑极好的人。
各户人家有各户人家的唏嘘,有父母早亡,靠百家饭长大的铁匠,有家中三个孩子、节衣缩食只求凑出书塾束修的父母……
人们春夏秋三季忙着田里的活计,可到了冬日也没有闲着的底气,有人要去河边的冰洞捞鱼来换全家粮食,有人会进城,到大户人家里做短工木匠,等年节到了再回乡里,有人讲着自己白手起家的辛苦,为之慨然自豪,有人说起家道的困顿,为之潸然泪下。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活着本身,实在是这世间最艰难不过的事。
四下里,许多人红了眼眶,大大为之动容。对阵席上,方鸿利已经有些坐不住了,他看了看老师廖峥,又瞧瞧底下的叶律,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鸿利,”廖峥缓缓开口,“你家宅子多大来着?”
方鸿利脸上一红,轻声道,“不瞒师尊,小宅占地不多,大约就五亩。”
“喔。”廖峥点点头,看向一旁的学生,低声问道,“除了这间呢?”
方鸿利一时局促,脸上露出羞赧的微笑,“师尊怎么想起来问这个。”
“以前叶律为宅子的事参过你,”廖峥轻声道,“你还记得么?”
“学生……当然记得。”
廖峥点点头,“我看他今日,是想旧事重提了。”
“重提也不怕,”方鸿利沉声道,“其他的宅院都散给拙荆的几个兄弟了,现在不在学生的名下。”
廖峥没有说话,他微微低头,半张脸掩映在厚厚的白须后面,望着叶律抽身而归的身影,心中有隐隐的不安。
叶律回到了对阵席的前面,却没有回到高台,他抬起双手,示意人们安静。
百姓们不再言语,只是偶尔仍能听见一两声抽吸的鼻音和清嗓的咳嗽,人们用濡湿的眼睛凝望着眼前这位大人,等候着他的开口。
叶律看向那个年轻人,轻声道,“赵有田。”
年轻的小伙儿已经被其他同胞的故事感动得泣不成声,这会儿听见叶大人又喊自己的姓名,猛地抹了一把脸上的鼻涕眼泪,站起来喊了一声,“在!”
“你看看台上那位方大人。”叶律长袖一挥,忽然指向对阵的高台,“你可知他家中女眷多少,田地几何?”
“这……小的不知道。”
“你不知道,那本官就告诉你。”叶律的目光冰冷,如同一柄出鞘的利剑,“他的宅院在这岱陆城中就有五处,至于在城外的别院就更是数不胜数。”
方鸿利几乎立时跳了起来,大声道,“叶律!你不要血口喷人!”
“是不是血口喷人,岱陆的民生卷宗上都记得清清楚楚,那些宅子全寄在了你妻子兄弟的名下,你以为这种小把戏,能瞒得过我的眼睛?”叶律双目微凝,“你若不服,我们当众让岱陆的府尹调出卷宗来对峙,你敢不敢?”
方鸿利捏紧了拳头,一时语塞,叶律一笑,嘲讽明明白白写在了脸上。
“我听说,上个月方大人新招了两个婢女在身边服侍。”叶律的声音又稍稍抬高了几分,“是从前戴国,也就是如今的景戴郡里买来的两个小姑娘,一个十二,一个十五,我说得没错吧?”
方鸿利的脸略略发白,已经不像先前那么镇定,他咬牙说道,“难道我方府添几个下人,叶大人都要管么?”
“我自然管不着,”叶律淡淡地说,“我只是听说方大人患有腿寒之症,上个月专门请了游医为你诊治,一时担心罢了。”
对阵席上,听到这句话的方鸿利一怔,身体缓缓地瘫软下来,佝着身子坐在了椅子上。
叶律已经不再看他,目光又转回了百姓们的方向,他冷笑道,“为了这个腿寒之症,方大人专门买了两个小姑娘,也不让她们做别的,只是让她们坐在床尾,每日睡前,让姑娘们用自己的暖腹来温温自己的脚底罢了。”
众人都是一怔,目光又转向对阵席上的方鸿利。
方鸿利今年看起来四十出头,二十年的宦海沉浮早就把他身上的书生气磨得分毫不剩。方才叶律的所言,初听只让人觉得香艳,可是根本经不住细想……
在方才重重艰难人生故事中挣扎流泪的百姓耳中,那两个被卖入方府的小姑娘仿佛就站在他们面前。
困难的年岁里,谁家没见过被卖掉的女儿呢?
一旦细想,命运的残忍戏谑,就让人头晕目眩,热血上头。
叶律目光横扫四野,高声问道,“赵有田,你回答我,一个这样的人来跟你说,百姓要懂得安于清贫,要懂得在一无所有中空乏其身、动心忍性,你信吗!?”
没有一个人说话。
年轻人沉着嘴角,脸涨得通红,让人分不清是愤怒还是羞愧。
“他们自己住着几进的大宅院,风吹不进,雨淋不着,却在这里大声疾呼,说行商腐蚀人心,误国误民。可是倘若一个国家,要让他的百姓在贫穷里修身养性,却放任官员如此骄奢淫逸,那这种国,误了又有什么可惜!”
“大人……”年轻人已经说不出更多话,只是哽咽着摇了摇头,而后重重地跪了下来。
“不必跪我,”叶律长袖一挥,正色道,“行商之事,吾皇已经考虑多年,这其中牵涉千丝万缕,本官不能一一和各位言说,但是有两条,各位可以参考。一则,开启行商之后,多出的商税能带来农工税目的减免;二则,商道开通之后,粮食、布匹、兽皮、陶具,还有各种手工玩意,不论是你们上山采的,下河捉的,还是妻女编织的东西,就不仅仅只能换来粮食,而是能拿到实实在在的真金白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