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在外时,林茗已是林家独当一面的少掌事,但在林之业面前,他仍然会在某些时刻变得过于谨慎与忧虑。
比如现在。
林之业带着他进屋,然后拿出火折点亮了屋里的灯。他示意林茗在正厅里坐下来,自己则去关上了门。
林茗的心情有些忐忑,他回想起自己少年时初入茶庄,还曾试图在生意场上奋力追赶父亲的成就,但当他真正明白父亲在做什么的时候,他才明白,自己先前以为的追赶实在幼稚得可笑。
“以后这种话,绝对不要像刚才那样直接说出来,明白吗?”
尽管已经到了屋内,林之业仍然压低了声音。
一旁林茗面色局促,显然已经意识到了方才的不妥,他无言地点头,表示已经将父亲的话记在了心里。
林之业为自己斟了一杯茶。
在袅袅而起的茶香中,林之业缓缓开口,“轻岚和我们,不会是一路人。”
听到这句话,林茗的神情变得有些复杂,既有一瞬的安心,又有一瞬的慨叹。
若父亲冒险向轻岚摊牌,而轻岚又拒绝合作,恐怕等着她的就只有一条死路。
而今,至少不必担忧轻岚的性命。
林茗稍稍定了神,他看向父亲,又问,“既然如此,父亲又为何将她又囚禁在家里?”
林之业沉声道,“她想退了和杨玄庭的婚约。”
此言既出,林茗一时惊诧。
以杨玄庭的家世、武功、样貌……在岱陆,不,即便在诸国之中也是极好。
更何况他待轻岚之厚,岱陆人有目共睹。
虽然昨日这两人看起来似有一些口角,但林茗也从未想到轻岚会做出“退婚”这样决绝的决定。
见林茗沉默着,林之业的口吻稍稍软了些,“也难怪你会那么猜测,上次为父是和你说过,想让轻岚也一起做事。她聪慧过人,确实是个好苗子。若不是因为后来出的那些事,定远侯府的那场家宴,我也就带着她去了。”
林之业又斟了一杯茶,这次将茶杯推到了林茗的跟前。
“但轻岚终究与我们不是同路人,知晓‘那位大人’的,直至今日,也只有你我父子二人而已。”
林茗点了点头,将茶杯握在手中轻转,林之业之后又叮嘱了许多话,林茗仍像先前那般应声,心却已经不在这里了。
出了林之业的院子,林茗便直接去了璃贝轩,才走近不久,就闻到空气中有一股别样的香甜。叩开林轻岚的门,他才发现,原来轻岚正与晴芳在院子里煮花茶。
林茗喜茶,便坐下来与她共饮,他笑道,“你这哪里像是被父亲关禁闭,倒像是偷得浮生半日闲。”
“这几日正好在家养伤,也不必往国子监去,不是闲,又是什么?”
轻岚笑着烹了一碗水,而后将茶末与香料都丢了进去,又用纱布将煮过的水细细地滤了出来。
“你怎么还加上了桂皮和八角……这还是喝茶么?”
“那古法喝茶都是这样的。”轻岚一本正经地说道,见林茗一脸嫌弃,便也稍稍歪了头,言语中有些不确定,“反正是书上看来的,试试呗。”
两人月下饮茶,清风拂过,竟有几分醉人。
聊了许久的茶,轻岚瞥了林茗一眼,笑道,“哥哥今日怎么了,一副郁郁寡欢的样子,有心事?”
“有,有很重的心事。”
早就想提今日退婚之事的林茗思虑再三,始终找不到能开启这个话题的由头,如今轻岚主动提及,他立即接住了话茬。
“轻岚,杨玄庭不好么?为什么想退婚呢?”
轻岚握着木勺的手稍稍慢了下来,她脸上的表情变得有些意味深长,想了许久,她忽然看向林茗,道,“哥哥对杨家的事熟悉吗?我有一件事情,一直想不明白。”
“我听说,六年前杨玄庭回京,战功煊赫,众人都劝他断了和我的亲事,可他非但没有同意,还当众顶撞了皇上,”轻岚淡淡地开口,“我虽然没有见过杨家的老爷,但我想,即便父亲对他们家曾经有恩,他们家人也不必就为了报恩,拘泥到这种程度吧。”
林茗笑了一声,摇摇头,“不是你想的那样。”
轻岚手中的动作停了下来,她好奇地望着林茗,“那是怎样?”
“外人都传,杨家是为了报父恩,才定了子辈的亲事。可然而这门亲事,是当年杨玄庭自己提的。”
“……什么?”
“你不记得了吗?”林茗有些意外,“就在……你上山前不久定下的啊。”
轻岚连连摇头,她魂穿至此,根本没有六岁以前的记忆。
“是发生了什么……?”
林茗怔了一会儿,而后眼中流露出些许怜惜,“许是那场高烧,让你忘了许多事情。”
“是啊,高烧……”轻岚放下了手里的木勺与杯,“哥哥能再讲给我听吗?”
林茗点了点头,拿过轻岚身旁的树枝,拢了拢身前的炭火,又往里重新加了一壶生水。
“你小时候,常常随太太一起上山,去清心观游玩,这些,你还记得吗?”
轻岚摇头,“我只知道,我娘和清元道长是很好的朋友。”
林茗接着道,“对,太太和清元道长很要好,所以夏日常常带你上山避暑。加上她与杨夫人又很熟,所以也会带上杨家的孩子一块儿,也就是既灵和玄庭。”
“那你们呢?”
林茗一笑,“我娘不放心我们去山林,都只让我们呆在家里。但偶尔父亲也一道上山,我就会跟着。”
轻岚点点头,岫娘会这么做,倒也不奇怪。
“我记得那时候既灵厌生,还不愿意和大家一块儿玩,总是一个人呆在道观里吹笛子。杨玄庭呢,就带着你,满上遍野地乱逛。出去的时候两个人还干干净净的,回来就一身是泥,不过太太从来不介意这个,虽然她身体一直不大好,却总是敢放任你去做自己喜欢的事。”
轻岚沉默地听着。
或许正是因为自己身体不大好,才更愿意放任孩子去做喜欢的事吧。
说到这里,林茗顿了顿,“但后来有一天,还是出事了。杨家的马车到时,我就在院子里,杨玄庭一身是血地背着你进来,你趴在他背上,完全不省人事。后来听说,是那日杨玄庭失手坠落山崖,结果你为了救他也一起落了下去。”
轻岚一惊,仿佛想起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