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首词藻清丽的五言。
大意是说,我偶然遇上这天芒山的大雨,被困在一间无人的草庐中;
大雨中的山峦不见前路,这山间仿佛一个世外仙境;
明镜一般的天空上,白云如月般皎洁,大雾侵染而来,将大雨包裹其中,雨势渐渐式微;
我心中十分感激这白茫茫的山岚,仿佛为我将凡尘荣禄都抵挡在这天芒山外。
……
轻岚望着这首诗,沉默不言。
岚,本意便是山间的雾气,美则美矣,但却不是长久之物。
江上白赞颂了天芒山的雾气,因为它们为他隔绝出一个让人忘记世间荣禄的仙境;那么,封明珊又希望她身为“轻岚”的女儿,去为谁隔挡世间的凡尘荣禄、守住一片空灵之境呢?
大概是……为林之业吧。
轻岚想起在家祠暗格里的那几本厚厚的账册,想起这十几年来林之业的苦心经营,只怕封明珊怀胎十月时的那一番愿景,早已经落空了。
也不知道林之业,懂不懂他夫人的一番苦心。
轻岚叹了口气,继续往后看。也是从这首题词处开始,再往右,便见群山被笼罩在云雾之中。
江上白画雾的手法非常独特,他不像其他画师那样,用留白的手法或是白色的颜色去描绘,而是用混浊的墨色去渲染山林。大抵是因为,雾与云虽然都是茫茫的水汽,但林间的雾总是染着山林的颜色,不像云。
“这位画师果然名不虚传。”
借着赢弱的烛火看完全画,轻岚轻声叹服,她的脸流露出真诚而自然的微笑,杨玄庭望着她的眼睛,知道今晚这一遭没有白走。
一阵风吹过,熄灭了杨玄庭手中的蜡烛,四下又只剩轻柔月光。
“你还想再看看吗,想看的话,我再打个火。”
“不用了,这样就已经足够了。”轻岚稍稍欠身,“谢谢你今晚带我来这里。”
“不客气。那我们……”杨玄庭指了指西边的窗户,“回去吗?”
“还是用跳的吗?”
“不然呢。”杨玄庭认真地看着轻岚,以为她有更好的办法。
轻岚叹了口气,似是下定决心一般地点了点头。
这一次,杨玄庭背着轻岚,身型依然轻快如猫,他蜻蜓点水般地落在各处凸起的山石上,又轻巧地借力而起。
大风中,轻岚吓得不敢睁开眼睛,又不舍得错过这一幕几乎接近飞翔的跳跃,心中一时纠结。
感受到轻岚抓握自己肩膀的力度,杨玄庭在一处石岩上停了下来,大声问道,“你还好吗?”
轻岚感觉他停了下来,以为已经到了地面,便一时大意地睁开了眼睛,然而——
眼前,是一片从未见过,极为辽阔的空境……
没有了临岱楼的阻挡,一整个岱陆城都呈现在自己的眼前。
闾阎扑地,几许青烟袅袅婷婷,舸舰弥津,北盘河的粼粼微光如同一汪碎月。最北端,北靖王府的半壁楼阁灯火通明,映照着它半山的林木;城池中央,一整个宫廷占据了大约岱陆城十分之一的土地,远远的,人影如同黑蚁……
这景象是如此宏伟,令轻岚几乎忘记了害怕,她忽然便理解了王安石在《游褒禅山记》里的那句话,世之奇伟、瑰怪、非常之观,常在于险远,而人之所罕至焉,故非有志者不能至也。
“好美啊!”
轻岚心中有千万声赞叹,到嘴边却只剩下这最直白,最简短的回答。
杨玄庭又腾跃而起,在夜空中顺着山石飞冲而下。
“抓紧我啊!”
轻岚紧紧抱住他的肩膀,恍然间嗅到他头发的气味,不自觉地记下了这虽然普通,但却独一无二的味道。
这一晚,林轻岚在下山后,便独自一人回了家,她取下自己的面具,交给了杨玄庭,让他帮忙将这个面具交给杨既灵,因为身份特殊,她不能在现场待得太久,但今夜有幸听得初奏,她已经非常满足。
分别时,杨玄庭忽然喊住了她,轻岚回过头,“还有什么事吗?”
杨玄庭指了指自己的耳朵,“你好像……从来不戴饰物。”
“戴得少。”轻岚道,“原本也没有这个习惯。”
杨玄庭望着眼前人,犹豫再三,还是认真地说道,“会很好看的,你戴耳坠的话,就是,那对……”
他似是也觉得自己这口开得笨拙了些,有些尴尬地住了口,但轻岚已经领会了他的意思。
那对他专门托人送回的,朱雀石耳坠。
轻岚别开眼神,笑了笑,“那我下次想着这件事。”
“嗯。”
目送轻岚的身影消失在街角,杨玄庭有些心猿意马地回到临岱楼外。安立帝派人找了他好几遍,都没有见他的踪迹,如今宫人们忽然在人群里瞧见他的影子,连忙把他架回了祭礼的高台复命。
这一晚的礼宴,人们一路畅饮到黎明,才渐渐散去。杨玄庭趁着谈话的间隙将轻岚的话转达给了杨既灵,但那个面具却被他藏在袖中,直到回了自己的别院,才取了出来。
奇怪的是,虽然在安立帝的御驾前陪了一整夜,但此时杨玄庭并不觉得困倦,他一个人坐在桌前,手中捏着轻岚的面具,若有所思地看着上面一对绿豆大小的铃铛。
窗外,春日归来的一对云燕已经在屋檐上筑起了巢,两只黑羽的燕子飞进又飞出,鸟鸣几乎不曾真正断绝。
忽然,一阵敲门声将杨玄庭游走的神思拉了回来,他飞快地收起了面具,答了一声,“进来。”
原来是李钦。
这几日他称病闭门不出,昨日也没有去临岱楼参加祭典,在安立帝下令中止所有对鸩狱中毒事件的调查之后,李钦的势头便立刻弱下了许多。虽然他并不知道父皇是如何得知的事情原委,但他知道,父皇这是在给自己留下情面,这个恩,他得领。
杨玄庭起身去迎,李钦对他摆了摆手,自己则走到了他桌子的一侧,坐了下来。
“昨晚祭典如何?”
“挺顺利的,”杨玄庭道,“太子也没有来。”
李钦的脸上顿时绽开了一个微笑,只是笑容中带着些许苦涩,“是吗。”
杨玄庭点点头,答道,“按说他不应该缺席的,冯将军还问起了为什么太子不在。”
“不说太子了,”李钦摇了摇头,看向杨玄庭,“我听说,昨晚宴席上,来了一个叫林萧的乐师,你了解他是什么来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