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了皇宫,杨玄庭策马向国子监而去,他这一路走得并不快,一方面是因为国子监与皇宫离得很近,另一方面是因为,他熟悉林轻岚的行踪。
林轻岚当然是个特别的人,杨玄庭无比清楚这一点,只是有时他会有些疑惑,为什么李钦似乎也如此确信着。
不久前在彻底平定西南蛮族侵扰以后,他随骠骑将军返京,本需要先将大军在云洲安顿,然而就在那个时候,他收到了李钦的信,说山雨欲来,需要他火速返回岱陆相助。所以他轻骑上路,一个人先行回了京城。
而自从回到这里,“林轻岚”三个字便没有从他耳边离开过。
城门上的巨幅行商论,凌霄山上的五柳先生,一夜之间火遍所有歌舞坊的春江花月夜……到处都是林轻岚留下的痕迹。不过是下山一个多月,他就在这岱路城中掀起了如此大的波澜。
也不知是怎么办到的。
马蹄嗒嗒,不经意间,杨玄庭已经来到国子监的北门。他下了马,正要进门,忽然被门口的侍卫拦下。
“站住,国子监重地,不得携武器入内。”
杨玄庭从袖中取出一枚铁章,低声道,“我乃景天十三骑统领杨玄庭,得陛下特许,可佩剑出入岱陆城上下门庭。”
侍卫喉中微动,往后退了一步。
这不是他第一次来这里,杨玄庭轻车熟路地向大书堂走去,不出意料的话,她应该在一书楼。
杨玄庭信步进了大书堂,刚一进门,就隐隐感到了一丝危险的气息。他四下望去,一时说不清是什么令他感到异样,但在战场浴血的这些年让他对一切潜在的危险变得敏锐。他往前踏了一步,将自身步伐的声音收到了最小,很快,他听见楼上传来隐隐的说话声。
杨玄庭向书架后靠了靠,确定自己不会进入声源处那些人的视野范围之后,悄声上了楼,原本迷蒙的声音也渐渐能听清了。
“师……师兄,我们还是……赶紧回吧……这个地方,太邪门了。”
“那个林轻岚……说不定真的是个妖女。”
“别说这种话!”
相比于前两人的胆怯,第三人显然要更镇定一些。
“无非是几块墙皮,就把你们吓成了这样?一书楼放的都是些别国典籍,平时没有什么人到这里来,年久失修,掉下一两块碎屑也是寻常事情。”
“那……现在……怎么办?”
“今天是我亲眼看见林轻岚走进来的,而书楼的出口只有一个,她不可能不在这里,我们继续找就是了。”
杨玄庭听了一会儿,微微皱起了眉。
林轻岚不见了?
这些人又是谁?
未等他细想,不远处又传来一声惊叫。
“啊啊啊啊那个粉末东西进眼睛了——好疼——”
“师弟!”
正当其中较为年长的那个太学生为另一人检查伤势的时候,第三人忽然脸色一白,惶恐地指着他师兄的脸。
“师兄,你脸颊划破了……”
空气里夹在了极轻微的血腥味,在一阵惊慌失措的尖叫声里,那三人连滚带爬地离开了这里。
同在暗处的杨玄庭顺着方才那人受伤的方向望去,很快明白了发生了什么。
他悄然绕过了一排排书架,终于看到了他今天要找的人——林轻岚半个上身倚靠低矮的书柜,将自己藏身于此。她手里捏着几块从墙上抠下来的石灰粉块,正神情专注地凝视着方才那几人站立的方向。
正当轻岚感到松了口气之时,她觉察到了身后传来了陌生人的气息。
她心下一惊,几乎是本能般地跳了起来,借着起跳之力在半空转身,却被那人更为迅捷地抓住了手腕,一下失去了平衡。
但那人并没有趁机将她摔绊在地——只一瞬,轻岚认出了来人,是杨玄庭。他伸手挽住了轻岚的腰,让她将倒未倒的身体定格在后仰的姿势上。
四目相对。
林轻岚的腰很软。杨玄庭脑海里浮起了这样的念头,他将轻岚扶起来,然而用力有些过猛,轻岚一个趔趄撞在了他的胸口。
第三次,轻岚用力推开了他。
林轻岚侧过了脸,不去看他,语气几乎可以用不友善来形容,“你在这里干什么。”
杨玄庭略有些犹豫要不要开口,他感觉,林轻岚现在像是在生气——
她站在离自己两米远的地方,低着头,揉着方才被他抓住的手腕——轻岚的手腕微微有些发红,显然刚才抓得太过用力了。
杨玄庭不是很确定,不过轻岚也许是在气这个。
“我是专门来找你的。”杨玄庭道。
“有事?”
“殿下让我带你去一趟宫门。”
“殿下……太平郡王?”轻岚停下了手中的动作,见杨玄庭点了点头,颇有些狐疑地问道,“宫门那儿,不是聚集了许多大臣么……要我去那儿做什么?”
“去报你在北靖王府的一箭之仇。”
轻岚一怔,转而有几分自嘲地笑了笑——这个世界真的没有秘密,尤其是对这些皇子、贵人来说,自己的一举一动,他们似乎都了如指掌。
刚想到这,她转而感到背后一凛——如果是这样,那么林萧的身份,有没有也被他们识破?
轻岚抬头望了一眼跟前的杨玄庭,他的面色一如既往地沉静。
在这件事上,自己恐怕没有选择。
此时,红门外的朝臣正引颈而望。
每个人都听见了,那道巨大的宫门后,传来了门杠被拆卸的响动。
宫门缓缓打开。
与朝臣们一道席地而坐的太子,也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那缓缓开合的大门后,站着一个模糊的影子,在所有人凝聚的目光下,缓步走了出来。
是太平郡王,李钦!
太子心中咯噔一下,他从昨晚到现在,一直和这些抗议的大臣们坐在一起,连东宫也没有回,没有人把这个消息告诉他。
他捏紧了拳头——原来昨日杨玄庭进宫,为的是这个!
四年不见,李钦已经完全变了模样,他瘦削的脸上没有血色,也没有表情,双眸垂落,像一尊面容冷漠的佛像。
李钦走到宫门下,那个手握奏疏的官员面前,“父皇下旨,接奏疏!”
一时间,群臣沸腾。
所有人山呼万岁,高喊陛下圣明。在这潮水一般的声浪中,太子微微有些失神,他瘫坐在自己的小腿上,眼中写满了不可置信。
昨天自己在中和殿前跪了一天,安立帝也没有接朝臣的奏疏,到了晚上,还把他也从宫里赶了出来。
何以李钦一进宫,就让父皇接了奏疏?
李钦望了一眼身旁的洪锦,示意他将奏疏接下,洪锦怔怔地望着眼前的一幕,还没反应过来。
“公公。”李钦低声提示了一句。
洪锦咽了口气,板着脸上前,欲将奏疏接下,然而那递奏疏的官员却没有松手。
“郡王殿下!”那人振声道,“请您转告陛下,我等朝臣,会继续在这里等陛下的回复!”
百官像是忽然反应过来——是了,他们的目的不仅仅是让安立帝收下他们的反商折子,而且要陛下撤回旨意,终止半月以后的景国国辩。
李钦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又静静地扫过红门外跪坐的众人。
“好。”
那人终于松了手,双手伏地,深深地给李钦叩头,“谢殿下!”
在他身后,无数人跟着高声说道,“谢殿下!”
李钦转过身离去,没有回头,洪锦紧随其后,宫门在二人身后再次合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