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北靖王府内,介衍颇为闲散地坐在自己的书房里读书。
普仁端着点心和茶水进来,把东西都放在介衍手边的案几上,轻声道,“爷,秦谦的住处都安排好了,就在您卧房的外头。”
“嗯。”
“他问您今日还有没有空,他想求见。”
“没空。”
介衍眼也不抬地翻了一页书。
普仁放了东西,却没有离开,过了一会儿,才小声说,“爷,杨玄庭今儿进宫了。”
“嗯。”
“咱们的哨子说,杨玄庭出了宫,就带着人马往绍平山去了,怕是……”
普仁没有再说下去,静静地站在一旁候命,介衍脸上没有一丝波澜,只是手里的书页再也没有翻过去。
过了一会儿,介衍问道,“太子人呢?”
普仁又瞥了介衍一眼,才低声道,“这会儿应该,还跪在中和殿门口呢。”
介衍叹了一口气,他忽然觉得有一种说不出的疲倦。
说不出是从什么时候起,太子李钧变得越来越听不进自己的谏言。或许是因为自己已经太久懒于去清理李钧养在东宫的无用门客;或许是因为这四年来,自己的呕心沥血让李钧的日子过得太过顺遂,以至于忘记了今日的地位是如何得来;也或许,是随着年岁的流逝,李钧确实有了自己的想法……
所以才变得越来越蠢了啊!
介衍将手里的书狠狠地摔在了地上,接着长舒了一口气,整个人往后瘫倒在了椅子上,紧紧闭着眼睛。
“爷,您看接下来……”
“这几日对外就说我病了,病得很重,谁也不见。”
“要是太子来了……”
“也不见。”
窗外起风了,介衍看了一眼外面的天,只觉得心口如压着千斤巨石,他靠在椅子上,脑中却一刻也没有停下繁复的思虑。
李钧这两日确实有一些不寻常之处——譬如今早特意让自己去一趟国子监,美名其曰去拜访一下贾太师,但他却派了一支东宫的军卫跟随。
像是知晓今日的那场冲突一样。
退一万步,即便李钧知道今日国子监前要有一场冲突,他为什么要派自己去,为了救下林轻岚吗?
想到这里,介衍竟不自觉地冷笑了一声,如果太子有那个识人度事的本事,今日就不会挡在中和殿前,说什么“为百官请命”的话。
挣了无用的刚直名声,却寒了自己与安立帝的父子之心。
介衍心乱如麻,望着窗外天算了算,从这里到绍平山,即便快马连夜往返,李钦也要明早才能回到城中。
“昆仑。”介衍低声唤了一句,门外的力士很快推门走了进来,介衍扶着额,看起来疲惫到了极致,“抱我回暗阁歇息。”
另一处天空下,杨玄庭带着四个随从,踏着夜路前行。
马蹄在五人身后溅起飞尘,月色下朦胧一片。
下午他已经用信鸽将消息送往了绍平山,虽然离那儿还有最后几里地,但杨玄庭知道,李钦一定已经收拾好了行装,等候他正式传来的旨意。
虽然他也询问了轻岚要不要和自己一起来,但轻岚不出意料地拒绝了。
杨玄庭一向不大懂得如何去读女孩的心思,不过好在轻岚直接将她的警惕和防备写在了脸上,不必说出口,他也读得懂。
他唯一不确定的,是他的这些行为,算不算完成了殿下口中的要求——“在林轻岚面前,你得做个好男人,至少演的得像”。
至于如何能够演得像,飞鸽的书信里写不了许多字,他就先按自己的想法来了。
或许今晚,能让殿下给些明示。
杨玄庭狠狠挥下了手中的马鞭,胯下骏马一声长嘶,以更快的速度飞驰而去。
绍平山静思府外,正如杨玄庭预料的那样,李钦与他的几个亲信,已经翘首以待。
他们谁也没有惊动,甚至没有把消息通告出去,只是简单收拾了几件随身的要件,今晚便连夜回京,至于一整个静思府里的东西,之后慢慢搬运回岱陆即可。
夜色静谧,静思府的门前孤零零地站着几个人,身影略有几分寥落。
他们的身前还有一个正俯耳贴地,仔细地听着附近的动静。
“小白,什么时候了?”一个魁梧的随从撞了一下身旁的人,问道。
叫小白的随从望了眼身旁的滴漏,铜尺的刻度一点一点地接近“子”的字样,“还差一会儿就子时了,”
众人不由得瞥了一眼此时正靠在门桩上的墨衣公子,他看起来不慌不忙,脸上甚至还带着一抹似有若无的笑意。
忽然,门前那个俯身贴地的人脸上浮现出几分喜色——
“神了!神了!殿下!我好像听到马蹄声了!”
“真的?”那魁梧的随从先是一怔,然后跳下了地,也将耳朵贴在地上——虽然那声音茫然隐约,但确实在渐渐靠近。
不出一会儿,远处已经出现了模糊的人影。
“怎么样!老黑,愿赌服输。”小白笑道,“给钱吧!”
老黑一脸不情愿地解开自己大粗腰上的钱袋,从里面摸出一颗李子大小的金球,狠狠地砸在小白手里。
“别不高兴啊,输了就不高兴那可没劲了,”小白挑眉,“不是我说你,殿下都说了杨玄庭子时到,你怎么还不信?”
老黑咕哝着系紧了自己的钱袋,“从岱陆到这里足足一百二十里地,哪就能那么正好了……”
顷刻间,骏马已到眼前,杨玄庭一众急刹而停,马蹄高扬,他们从马背上纵身跳下,对门前的墨衣公子合手行礼,“参见殿下!”
一旁的滴漏上,铜尺的刻度微一上升,恰恰好落在“子”的时辰上。
阴影里的人直起了身,缓步走到月光下。
杨玄庭抬头,心中慨然。
他与李钦分别四年,再见时,两人都变了模样。
“我都要认不出你了。”李钦走到杨玄庭身前,用力握住他的肩膀,将他扶起,“四年了,别来无恙!”
“别来无恙。”杨玄庭接过李钦递来的手,紧紧地握在了一起。
李钦比四年前瘦了许多,也憔悴了许多,他原本矫健的身手在这绍平山的静思府里已渐渐退化了,但没有关系,因为对他而言,在这朝局之争里最需要的不是强健的体魄,而是缜密的头脑。
如果说在过去的四年里他学会了什么,这便是最重要的一条。
杨玄庭侧身一步——他带来的四个随从每人牵了一匹空马,恰好能让李钦四人一同乘骑。
望着李钦身后的三个随从,杨玄庭问道,“还未请教这三位是……”
小白先开了口,指着自己和另外两人道,“李白,李黑,李平,见过杨大人!”
杨玄庭合手还礼。
“久闻大名啊杨大人,今儿一来就让老黑输了一颗大金球。”小白笑道,“你可是我的贵人!”
李钦一笑,“赢了钱,不如请大家喝一杯。”
“行啊,殿下你说去哪儿喝。”
“临岱楼。”
“诶诶别呀!临岱楼喝酒,老黑那一袋子金球拿过来都不够——”
李钦已经一跃上马,他已经许久不曾练习骑射,此时甚至有些坐不稳,他拉着缰绳,带着马在原地转了好几圈,终于找回了些许骑乘的感觉,他没有理会身后的众人,向着岱陆的方向策马扬鞭而去。
众人见状,立刻紧跟上马,奋力追逐。
夜风在所有人的耳畔呼啸而过,而这正是四年来第一缕自由的风。
老黑一马当先,冲到了所有人的最前面,他挥舞着马鞭,“总算从这个鸟笼子里出来了!噢呵——”
李钦长笑着紧跟其后。
一旁的阿平望着他,笑道,“许久没见殿下这么高兴了!”
“不过是从一个鸟笼子,换到另一个鸟笼子罢了,有什么好高兴的!”李钦的身体随着马的节奏上下起伏,风卷起他额角散落的长发。
他高声地笑着,“但本王就是享受这换笼子的瞬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