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踏进荣喜阁不久,轻岚就听得里屋传来几声暗暗的啜泣,是岫娘的声音。
轻岚进屋,见岫娘形容枯槁地卧在塌上,知雨与林檀都坐在一旁,林之业坐在床头,轻轻握着她的手。
如果岫娘不要一见她进来,就立时换了一张悲戚的脸,这一幕看起来,倒很温馨……
林檀与知雨都向轻岚稍稍点头,此时见到轻岚,他们目光复杂,两人都不大想和眼前的这位长姐闹出什么不好看的事,但方才娘在爹面前,把林轻岚下午的所作所为明褒暗贬,说得几乎要骑到她头上去了。想起来之前林之业将轻岚关进祠堂,未得圣旨前真的让她水米未进的事,两人还是略略有些担心。
若是林之业这次还要将她关起来,或是重重的责罚,还真是不好求情。
轻岚进屋后站在床前,看了岫娘几眼,脸上笑意不见。岫娘回避了目光,捏着林之业的手。
林之业脸上仍是万年无表情的样子,他看着女儿,声音压低了开口,“嗯……轻岚。”
“在。”
“……先坐。”林之业伸手指了指桌前的椅子。
轻岚坐下,林檀和知雨对看了一眼,只觉得父亲好像……客气了一点。
岫娘一时看得有些不对,捏着林之业的手更紧了些,“老爷?”
林之业转身,用另一只手给岫娘捻了捻被子,轻声道,“现在轻岚来了,你还有什么话想说么?”
岫娘见林之业体贴,才提起的心又放下,冷冷地看了轻岚一眼,又转笑,“轻岚年纪小,经不得重罚,老爷即便看在我的情面上,不要太严苛,啊。”
林之业略点了点头,将自己被岫娘紧握的手抽了回来。
他看了看轻岚,问道,“晚饭,吃过了吗?”
“还没有。”
“王贵,”林之业喊道,“让厨房再炖碗芋圆红豆,好了就马上送到璃贝轩去。”
岫娘一惊,竟坐直了,望着林之业一时说不出话来,林之业转头按住了她的肩膀,轻声道,“既然病了,就好好休息,别的事,你就不要操心了。”
他看了林檀和知雨一眼,“照顾好你们娘。”然后便站起身,对轻岚说了句,“出来说话。”
这一下,岫娘彻底看不懂了。
轻岚跟着父亲出了荣喜阁,往璃贝轩的方向走着,夜色微凉,林之业脚步放慢,轻岚感到他似是有话要和自己说,便沉默着等他开口。未曾想,林之业第一句便是问她,“这种内宅心机,很叫人心累吧?”
“啊……还好。”轻岚怔了怔,“父亲,都知道了?”
“我自己的家事,若是都糊涂了,外面那些生意,我也都不要管了。”林之业声音低沉,听起来略有些疲倦,“不过你也太莽撞,那毕竟是东宫的公公……”
轻岚应了声,想来,这宅子里自然是有林之业的眼线,自己不知道,岫娘也不知道。所以在这宅子里发生的事情,林之业透过自己的眼线,自有他所见的视角。
林之业顿了顿,停了下来,对轻岚道,“我想和你说的事情,倒不是这个,只是晚上一到家就被带到荣喜阁去看了这么一出。你今日在家塾,受委屈了。”
“委屈……父亲是说祁链的事吗?”轻岚问道。
“晚上这件事有人传报给了定远侯,我恰好当时就在一旁,听了个大概。”
两人走到听雨池边,林之业看起来神情柔和,也不似往常一般冷漠,他看着轻岚,“我听说你立誓要他十倍奉还,你可想好了要怎么做?”
轻岚摇了摇头,这么短的时间,她当然没有什么具体的计划,她对祁链甚至谈不上了解,“十倍奉还”里有五成是被当时的情势所激。但她此时有些好奇,林之业这次不怪她,不再想把她关到家祠里去了么?
“你是不是怕,怕我又像上次一样,把你关起来?”林之业像是看穿了轻岚的想法,他转过身去,背对着轻岚,轻叹着说,“你遭此刁难,不过是因为你是我女儿,身上背着商人的印子。这分压迫与嘲弄,为父体会的不会比你少半分。”
“上次事涉国体,父亲自然不敢掉以轻心。”轻岚接道。
“是了,世道便是这么个世道,只要‘商业’仍排在百业之后,那为商之人便始终是鱼肉,人人可欺。许多人不懂这个道理,比如你岫娘,觉得现在家中钱粮不愁,便是过上了好日子,竟就开始盘算着怎么对付自己人,实在是小家子气。”
林之业声音更重了些,“你不同,轻岚,你身上的这副傲骨,多少王侯子弟也难望其项背。清元道人给我教了个好女儿,来日,我必亲自去凌霄山谢她。”
轻岚没有说话,但从林之业的目光中,她倒确实看出了几分真心。
林之业这一晚,心中也是真的畅意。
“那岫娘那边……”
“你不必管了,”林之业应道,“我会告诉她,以后少来惹你。明晚,你随我去一趟定远侯府吧。”
“……”轻岚想了想,只觉得这样的应酬十分麻烦,但林之业口中似是将此当了一个褒扬给自己,她点了点头,算是应允了下来。
到了璃贝轩,轻岚取了国子监今日给的学籍,讲了今日太师父交待的事,林之业直接给敲了印信。林之业又交待了许多话,父女二人畅谈到深夜才分别。
今日的林之业,让轻岚略感陌生,她不知道为何今夜父亲忽然对自己态度陡变。
这件事林之业自己都未必能说清楚,他亦是今日才发觉,这么多儿女里,竟是未在他身边长大的林轻岚最像自己。
他反感景国高位者无时无刻的傲慢已久,只是自己大业未成,只能忍气吞声二十余载,未曾想轻岚却进退有度,在家塾、在太学,无一不展现出碾压其他士族的气度。这亦曾是他少年时梦寐以求,却从无可能实现的。
此时的荣喜阁,岫娘终是真心实意地哭了起来。知雨与林檀无论如何也劝说不住,只在心中感叹,大哥林茗此时若是在家就好了,他一向最能哄母亲开心。
兄妹俩离开荣喜阁,分别回自己的院子,知雨想起晚上的事来,对林檀道,“你可也觉着,父亲待轻岚,与从前大不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