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岚端坐座前,久未动笔,只是手持墨石,将砚中墨细细地研磨着。
一旁常津原想等一等,待她提笔写出一两句,自己再依据她的诗文,来调整自己该如何落笔。毕竟下午禁不住知雨的眼泪,答应了她,不让轻岚输得太难看。
然而苦等许久,轻岚仍是静坐在那里,目光垂落,神思似是已经飘然九天之外。
常津见此,目光也落在舱内的粼粼水纹上,些微灵感入神,如久处暗中之人忽然抓到一点光亮,如何下笔完全由不得自己,只觉胸中喜乐哀愁都化作一道看不见的涓流,汇至脑海,便下笔千言。
秉月岱川夜临舟,春水欲满君山青。
山为樽来水为沼,生徒历历坐洲岛。
长风夜袭微卷浪,不废江河运酒舫。
我持长瓢坐巴丘,酌饮四座以散愁。
……
落笔后,常津微吐一口气,又细看了一遍,只觉通篇流畅,竟无一字须改。他正高兴,却恍然想起下午答应了知雨的事,心中一叹,果然这样的事根本由不得自己,挥笔时哪里还想得到其他呢?
“常津已经完成了吗?”穆太师问道。
“回穆师,已经好了。”
一旁宫人揭了他的卷,呈了上去,太子一边看,一遍轻声将它念了出来,念着念着,脸上便生出了笑意,满座亦然——在这山水中静坐,很容易让人忘却尘世烦忧,而常津这首诗,便是在说他夜临岱安江,竟以为自己是江上酒瓮,以高山为酒樽,以大江为池沼,自己手握长瓢,散了这江水去解众人的哀愁……
未曾想,看起来谨言知礼的常津,竟也有如此浪漫与不羁的胸怀。
太子语毕,船里稍稍沉寂了片刻——而后便是高声的喝彩,众人只觉今夜不虚此行,一时感怀,竟忘却了此诗是为斗诗而作,仍在反复细品其中滋味。
祁链看向轻岚,见她纸上刚刚写了一联。祁链不由得冷笑一声,用恰到好处的声音道,“常津师兄都已经完了稿,某人竟才写了个开头?”
众人都纷纷探出脑袋去看,船中昏暗,看不清轻岚写了什么,但确实如祁链所说——她第二联诗此刻才刚刚起头。太学生那边顿时起了嘘声,王府这侧几个看热闹的也不免笑出了声。林知雨心中急切,却只觉帮不上半点轻岚的忙,两侧向她投来的目光更似利剑般让人难耐,知雨红了脸,案桌下的手抓紧了衣袖。
可是林轻岚只是默然执笔,缓缓地写了下去。
常津这时也颇为好奇地望过来,轻声念出了第一句:“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只一句,常津便屏住了呼吸,他双眼直直地望着轻岚的笔,用力地朝一旁挥袖,制止自己的一帮师弟继续嘘声。
众人见此情景,不由得安静了下来,常津清了清嗓子,在这寂静中,顺着轻岚的笔,缓缓念出了全诗: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
江流宛转绕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
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
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
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
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枫浦上不胜愁。
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
可怜楼上月徘徊,应照离人妆镜台。
玉户帘中卷不去,捣衣砧上拂还来。
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
鸿雁长飞光不度,鱼龙潜跃水成文。
昨夜闲潭梦落花,可怜春半不还家。
江水流春去欲尽,江潭落月复西斜。
斜月沉沉藏海雾,碣石潇湘无限路。
不知乘月几人归,落月摇情满江树。
……
夜已深了,孤月高悬,随着林轻岚落笔,常津已不自觉垂下泪来。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这偌大的岱安江,不知已流了几千几万年……
在这千万年的历史流转、王朝更替里,这个夜晚,只不过是极其渺小的一瞬罢了。
——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
眼前的太子也好,太师也罢,位高权重者如过江之鲫,在这年年岁岁的日落月升、江流不息里,他们与自己又有什么不同?
常津如受重击,只觉得被一股幕天席地的寂寥扼住了心魄。他说不出话,眼中热泪却一滴接一滴地滚落。
轻岚忽然想起了什么,又重新提起笔,在卷首题上了五个字——春江花月夜。
五个意象摆在一起,一个不多,一个不少。
林轻岚这时才松了口气,张若虚的这首《春江花月夜》,被后世评价“孤篇压全唐”。虽然在轻岚眼中,将进酒、琵琶行,还有长恨歌、蜀道难……都担得起这个名声,但想到此前写的《五柳先生传》,觉得此时忽然切到诗仙那般放浪的风格不妥,思前想后,便落了这一首。
众人仍悄然无声时,常津起身,后退两步,然后俯身跪了下来。
“常津败了,败得心服口服,此番斗诗,已无需再继续下去……”
轻岚微怔,转而微笑,从常津的情态,轻岚知道他一定读懂了这首长诗,也在片刻之间被它击中了心魄。
贾太师长久不言,只是略略抬头,去瞧窗外的明月江流。
这一日他所有的欢喜,似乎都化作了虚空,这虚空既让他感怀,又令他恐惧。
“若不是国子监历来只受男子……”贾太师轻叹,而后又忽然笑了几声,看向太子,“殿下……老夫累了,不如今晚便到此为止吧。”
太子虽觉不出轻岚的诗作好在哪里,却也能感觉这番比试她赢得轻松俐落,毫无悬念,正欲当众封赏一番,却见席间老少都面有沉郁感怀之色,他皱起眉,也肃然道,“便听太师父所言。”
游船靠岸,船上之人依次下来,贾太师有意走在后头,众人行至江边石板路,他碰了碰轻岚的手臂,指着前面的人群与江畔垂柳,对她小声说,“瞧,‘不知乘月几人归,落月摇情满江树’。”
轻岚笑起来,难为贾太师,这样的年纪却也能过耳不忘。
“明日,明日过了晌午,你,到国子监彝伦堂来找我。”贾太师一笑,“别忘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