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小皇帝舍不得离开他,却更舍不得他消散。
“那我还能再见到你吗?”
小皇帝哭着拉着“耿长青”的袖子问他。
——他原是想将整个戏楼的人都带回宫里去,那样“耿长青”就能一起跟着了。
然而想也是不可能的。
皇宫里哪里能容得下这样下九流的存在。
于是小皇帝只能哭着被拒绝。
不过临分别的时候,“耿长青”终究是心软了,就指着那时候在房子里练习的小豆子道:“他将来是要成为名角儿的,跟在他身边我就不会消散,若是……等你长大了还记得我,就尽管找他去吧。”
一别就是经年。
皇帝在皇宫中渐渐的成长起来,作为一个不受宠的嫡子,他过的越是艰难,就越发的能回忆起那时候在戏楼中的生活。
那样原本就不一样的四天,在经过了无数记忆的美化之后,变得越来越美好。
——美好的小皇帝只有在每个难以忍受的深夜中才会想起来。
————————————————
阳光已经没有正午时那么强烈,暖洋洋的晒在人身上感觉非常舒服,小土从果盘里扎了一块水果咬进嘴里,半晌,将手中的银质签子扔开,懒懒一抬头,将远远侯着的侍女唤了过来。
“秋鸣,近日里外头可有什么新鲜事儿?”
唤作秋鸣的侍女低眉顺眼的上前来,恭谨回道:“启禀殿下,不曾有什么新鲜事儿发生。”
小土纤细的眉梢微微挑了挑,指尖在旁边的小几上轻轻的敲了敲,指甲与玉质的几面碰撞出十分清脆的声音,让躬身站立着的秋鸣心中不自觉一凛,神色越发的谨慎。
“哦?那——那位明月公主那里呢?”
秋鸣心中猛地一跳,继而却是恍然低下头,将心中种种思绪尽数压在心底,只“扑通”一声跪下来回答着长公主的问题。
“还请长公主殿下赎罪,奴婢无能,不曾关注过此事。”
小土瞄了她一眼,没有再说话,也不说让她起来,自顾自的抬手,就有另一位侍女上前来,扶着她的胳膊让她站了起来。
——也不是小土非得做出这么一副模样,关键是她才来到这个世界,虽然只用手段将这些宫女们控制住了,不过总归不像明月公主府那里,宫人们对明月的敬畏都是发自内心的。
小土心里心念电转,脸上却不动声色,抬眼望了望天色,笑道:“瞧着天色正好,秋影,你说,这会儿御花园里风景可好?”
秋影就是正扶着小土的那位宫女,闻言,她微低着头笑道:“这会儿日头正好,想必花园里风景也是极好的。”
小土勾了勾唇,侧头似笑非笑的睨了她一眼,然后抬脚,从秋鸣身边转了过去,同时笑道:
“那本宫且就瞧瞧去。”
秋影应了一声,跟上了小土的脚步,周围分散开来的宫女们一个个的随着小土的脚步而整齐的跟在了后面,只留着秋鸣一个人跪在那里,连头都不敢抬起。
御花园里这会儿风景确实是很好。
下午三四点的时间,日头正好,不冷不热,御花园里四时都有着应季的花朵,自有专门照看的宫人将这些花草侍弄的很好。
小土目光从那些开的极艳的花朵儿上面一一掠过,嘴角上渐渐的就勾出一个颇有些温柔的笑容。
许久,她在一个亭子前停了下来。
亭子原本就是为了宫妃或者哪个贵人在花园里逛累了之后休息用的,里面一应摆设都十分齐全,小土抬脚就找了个合适的位置坐了下来,继而就斜倚着柱子,仿佛十分认真的欣赏着这满园的娇艳花儿。
时间一点一滴的流逝,一众跟着她过来的宫人恭谨的垂头站在那里,心里对长公主殿下今日突变的性子又是忐忑又是腹诽。
正当秋影忍不住小心的抬头看了一眼小土然后想说些什么的时候,不远处突然有一阵轻微的脚步声渐渐的接近了过来。
秋影微微怔了一下,眼睛快速的睁大了一些。
这阵脚步声里,包含着两种。
一种是十分随意的漫步式踩出的声音,另一种则是十分轻微的由许多脚步声踩在一个节奏上最后汇聚出来的声音。
秋影只觉得心脏猛然不规律的跳动了起来,一瞬间,她猛然抬头,就见一直斜倚在柱子边没有什么动静的长公主殿下突然侧头,似笑非笑的扫了她一眼,惊的她心惊肉跳,赶紧复又将头低下了。
小土歪了歪头,站了起来从亭子上的台阶走了下去,远远的,就看到一个明黄的身影从那边接近了过来。
那个明黄的身影制止了身旁宫人准备的唱喏,抬头,向着小土直直的看了过来。
小土正踩在最后一格台阶上,对上他的目光,然后低下了头。
“松阳见过陛下,陛下万福金安。”
对方盯着她,顿了顿,道:“免礼。”
小土直起身,抬脚往一侧让了让,将路让了开,皇帝就直接走进了亭子里坐下来,又朝小土点了点头。
“坐吧,不用拘谨。”
小土小声的应了一声,然后顺从的坐在了距离皇帝不远不近的地方。
皇帝坐下后,就盯着不远处的娇嫩花朵儿,看起来似乎有些失神。
小土知道,对于整个皇宫掌控的极好的皇帝这个时间已经知道了明月公主将一个叫做“耿长青”的戏子带到了公主府里。
——明月公主并没有成婚,不过她任性,求了皇帝在外面开了府邸,在里面养了一堆男宠,让皇帝收到了一大波弹劾。
两个人相对而坐,都是一言不发。
过了许久,已近黄昏,皇帝这才恍然回了神,转头看到小土的时候目光里有一瞬间的意外。
“最近天气转凉,有什么缺的尽管遣人去内务府要就是。”
他随口说了这么一句似是而非的关心。
小土点了点头。
“是,松阳晓得。”
皇帝见她应了,也只随意的点了点头。
小土余光里瞧见他抬起手指在眉心里按了按,眼神中透着一股不着痕迹的疲惫感觉。
小土心里忍不住顿了一下,抬头看着他叫了一声:“云天——”
她这一声一出口,脸上便带出了一些惊慌的神色,下一秒就惊慌失措的猛然站起来,继而低下头准备跪下来请罪。
不过还不等她跪下去,就被皇帝伸手用力扶住了胳膊。
“坐着吧。”
小土抬头,眼神中依旧带着些惊恐的神色。
倒是皇帝疲惫的眼神中突然泛上了一些清浅的笑意。
“许久没有听到你这样叫我了。”
小土睁大了眼睛,看起来有些惶然。
皇帝侧头瞟了她一眼,忽而轻轻的叹了一口气。
“你越发的胆小了。”
小土低着头,嗫嚅着没有说话。
皇帝那样叹了一句,不等小土回答,又自顾笑了起来。
“你一直就胆小的很。”
亭子里很安静,除了细细的风声和叶子被吹动带出的飒飒声,就只有皇帝一个人时而说上那么一句。
皇帝说了几句,也许是觉得无趣了,就突然看着小土,低声问道:“你也怕我,是不是?”
小土没有说话,甚至低着头都没有对上他的视线。
于是皇帝就突然大声的笑了起来。
“朕知道的。你们都怕朕。”
周围呼啦啦的跪了一片,小土犹疑了一下,却没有向宫人一样跪下来,只是抬起头,眼眶微微有些泛红。
她用力的咬着唇瓣,张了张口,道:“并不是……”
皇帝对上她的眼睛,微微愣怔了一下。
“松阳并不是怕。松阳只是……”
她只是了好半晌,却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不过皇帝的脸色却突然就缓和了下来,苦笑着摇了摇头。
——他自是知道松阳的性格。
他看着面前亭亭玉立的女孩儿,脸上渐渐的漫上了一种称得上温柔的神色。
许久,他抬起手,轻轻的摸了摸女孩儿软软又柔顺的头发,轻笑道:“这么多年,只有你一直没变。”
小土眨了眨眼睛,任由他触着自己的头发,只仰头认真的看着他。
“我,我,你也是没有变的。”
皇帝笑着,收回了手,然后缓慢的,又十分坚定的摇了摇头。
“不,我变了的。”
——他已经不是和松阳初遇时的那个少年了。
小土咬着嘴唇,盯着他不说话。
皇帝看着她,突然问道:“你刚刚突然叫我做什么?”
小土茫然的眨了眨眼睛,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低头掐了掐衣角,十分小声的道:“我只是,你看起来很累,我是说……”
她顿了顿,仿佛鼓起勇气一般抬头直视着皇帝。
“我知道你现在和以前不一样,可是不管怎么样,累了的话,就休息一会儿再继续吧。”
皇帝被她这一段说的当真是怔住了。
也不知道是过了多长时间,他才终于回了神。
——要说在朝堂上说一不二血腥刚愎的皇帝会被一个小女子这么短短的一句话说的愣怔,这话说出去简直都没有人敢信。
小土看着他。
“你是皇帝,就算任性一些,也没有关系的。”
她这样说着,就想起来松阳的记忆里第一次看见皇帝的时候。
那时候她是老皇帝放在手心里宠爱的郡主,而他是被一众宫人明里暗里排挤欺负的皇后嫡子。
——两个人的身份分明是差了那么多,然而在这皇宫里,若是将他们两个人放在一起,宫人们也只会买一个小小郡主的账。
那时候松阳十二岁,云天已经二十岁。
——云天是皇帝的字,是皇帝自己给自己起的字。
二十岁的云天早就知道了,在这个皇宫里,他是所有人都希望去死的那一个。
可是他不想去死。
他还没有能再见到耿长青,他觉得他还想活下去。
于是不管再怎么辛苦,哪怕是被比他年纪还小的弟弟们嘲笑着指使着做一些宫人们做的事,表面上云天也是从来不生气的。
他只是笑得卑微,顺从的被他名义上同父异母的弟弟们欺负着,等到他们离开的时候,再一瘸一拐的跑到一个荒凉无人居住的宫殿里,如同一只孤独的野兽一样独自疗着伤。
在某一次,他像往常一样带着一身的伤来到这个秘密宫殿里准备将自己稍微打理一下的时候,却发现这个原本空无一人的宫殿里突然多了一个人。
小小的女孩儿看起来有些瘦弱,身上穿着的衣服非常华丽,然而却沾满了泥土,看起来煞是狼狈。
云天知道她——她是老皇帝从宫外带回来的郡主,很得老皇帝的宠爱。
对于松阳那狼狈的模样,云天有些意外,不过他却什么的都没有说,只是旁若无人的走到自己惯常坐着的那地方,将衣服解开看了看伤口,用布条将流血流的厉害的地方绑住姑且就当止了血。
——他一个不受宠的嫡子,是连一点儿伤药也要不来的,原本皇后还在的时候他还不至于这样,不过很不幸,皇后在几年前就已经在绝望中死去了。
小小的松阳惊讶的盯着云天察看着自己的伤口,一时之间被他身上的伤口给吓住了,直到云天冷漠的扫了她一眼然后离开之后都没有回过神来。
这是两个人第一次见面,理论上来说只是一面之缘,谈不上什么感情。
不过松阳明里被老皇帝宠爱着,暗地里却总是被欺负,她又不是个会告状的性子——也不愿意和老皇帝接触的太多。
小小的女孩儿虽然不知道老皇帝是意图等她及筓了然后封了妃子的,却也能感觉到他每次看着自己的时候眼神总是怪怪的。
被欺负的多了,又不反抗,那些人总是会变本加厉,于是松阳逐渐的就变得隔三差五的受伤。
不得不说,整个皇宫里要想不被人发现的地方,还真的就只有那么一个荒凉的宫殿了。
你来我往,松阳和云天总是有碰到一起的时候,两个人虽然不说话,却莫名有了一种同病相怜的感觉。
二十岁的云天心已经够硬够狠了,不过即便是这样,在松阳对他释放出善意的时候,他依旧是忍不住接受了。
——要说原因的话,大概是因为,松阳的眼睛和记忆中的“耿长青”的眼睛长的一模一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