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羁羽剑主不仅仅是人族。但他只想要成为人族。
这是矛盾，也是最关键。所以今日的争执确实不会被羁羽剑主放在眼中，听进心里——因为这些人说的都不算。
进门时消散的妖浊之气似乎并未完全消散，而是穿过羲和光环，萦绕在照羽的身侧。
百里弦歌终于开口：“各位争执许久，何不问问树之心？”
后来的何复言迷茫地看着他。而其余知道树之心存在者，脸上流露诧异。
问一个妖如何处置一个魔？
百里弦歌解释道：“归根结底，树之心才是最大受害者。而道缘城依附青帝而建，这是树之心的城池。有居心叵测者谋害主人家，自然是需要主人来决定冒犯者的下场。”
这恐怕才是羁羽剑主的想法。百里弦歌看着众人难以理解的表情心中叹道。
一位对异族心有偏向的羁羽剑主，当真是大变数。朝灵渊不在此，可知道羁羽剑主的态度？
听到这里，照羽终于伸出手，接住凝炼完毕的火种。自下万桃山，几经波折，羲和真火终于凝练出真正的火种。羲和高悬长天，自自身为薪燃烧，散发光辉普照万物。所以羲和真火此前始终难以凝练成功，原因很简单，照羽再世的肉身太脆弱，还不足以承载羲和真火的真火种。
火种被照羽握在手中，失去光源，仅剩的索光芦所引光芒已经无法遮掩真相。此时此刻，这些元婴五境方才惊觉庭院中竟有无数星星点点的绿色幽光。
赫然妖气。
见众人惊愕，照羽站起身：“清夷含和是大妖，青帝是大妖躯壳，此地随时随刻都会诞生妖气。”
“树之心重创，千年积累消耗殆尽，难成妖诞梦域。”
“先来后到的道理，你们比我懂。”
这是照羽今天说得最长的三句话。
如禅上人从来知情识趣，这也是他为何会以一介僧侣身份成为诸事繁琐的修盟的副盟主的原因。所以听到这里，他便知道百里弦歌所言虽然荒诞，但确实是最好的解决方式。
在场众人的关注点并不相同，他要示真生机，紫微峰要示真身上西州情报，琨瑶要斩妖除魔。而照羽想要一个先来后到的道理。
他取出那只木匣，解开封印，将奄奄一息的树之心放出。
树之心甫脱禁锢，立刻飞到照羽身前，却又止步在那团并没有完全成形的影子前。杀念极丝给它带来的伤害历历在目，它不是清夷含和，那样的大无畏，那样的无惧生死。
树之心的诞生，本就是死去妖躯欲求生机。
妖气骤然浓郁，引得黎未曦的剑振动不已。但百里弦歌和照羽所言也听进他的耳里。若要追溯，确实是人族占据青帝之身，修城建阙。人族可以傲慢到将修真界视为自己的领土，却不可能蛮不讲理到说一个妖的躯体，不属于它的心。
起码黎未曦没有这么厚颜无耻。所以他按住剑，沉默不说话。
“你想如何处置示真？”众人不语，照羽便开口问树之心。
树之心状态仍旧萎靡，他便推出一堆无暇灵珠。浑圆饱满的灵珠灵力自然比不得道缘城下青帝根部那如山脉堆积的灵脉，不过对于几近油尽灯枯的树之心而言，算是恰到好处。
重新归于澄澈的青光在空炁中描绘出树之心的回答。
“他曾侵蚀吾。”
照羽道：“腐草之毒，的确棘手。”再叠加一个石不能言花解语，棘手到让他不得不铤而走险，还惹得朝灵渊生气。想到这里，照羽的神情忽然变得柔和。
“他是吾选定代行者。”
照羽点头：“他可调动你的力量。”
“吾要吃掉他！”
青光勾勒的生硬妖族文字本不能传达妖的情绪。但或许是树之心比较特殊，也或许是树之心的情绪浓烈到接近人的程度，所以即便很多人看不懂妖族古字，仍旧读出最后一句话中的怒气。看得懂妖族古字的如禅上人心中微沉，将目光投向照羽。
照羽道：“不可以吃人。”
黎未曦险些没按住自己的剑。他皱起眉，向照羽躬身一礼，直接转身离开白石居。少数剑宗弟子神情僵硬地看着树之心和它所写文字，忍了又忍，也跟上黎未曦的脚步离开。对于他们而言与残害过人族的妖族和平共处实在难以忍受，但若真论道理，是人族先占据青帝之身，是人族魔修污染树之心。这种郁闷的情绪让他们无法在此地停留，又不可对剑主不敬，只能眼不见为净。
慕临川偷偷溜到百里弦歌背后，扯着他的袖子眼神示意：“剑主怎么对一个妖这么好？”
百里弦歌心里觉得这群剑宗修士对羁羽剑主的行为理解和常人有偏差，反手握住慕临川的手，在他手背上写出自己的答案：“算计者和破局者。”
慕临川歪歪头，恍然大悟，得出自己的结论：“传闻前代剑主喜欢公平。”
所以玄清剑派如今仍旧是两大主脉并存。
但也只有慕临川这样年轻的，还不曾与异族接触过的人会如此想。
实际上何复言认为照羽在偏心妖族，而树之心……
“同族，你偏袒人族。”树之心道。
照羽先是否认：“我是人族。”
而后道：“妖族已非天地之主，不可得寸进尺。若是不想论人族的先来后到，便只能论妖族的成王败寇。”
树之心上有绿色的光屑跌落。
“吾要他的肉身。”
照羽终于点头。
“存魂魄，以搜魂答复剑宗，若不死则归你。”他先是看向如禅上人，又看向树之心，“非生非死之躯，承你魂识。”
何复言不得不开口：“剑主，此妖潜能恐怖，若得肉身，恐有后患。道缘乃中州腹地，不可生乱。”
“腐草之体，需青帝生机供养，出城即亡。”照羽对何复言简单解释，接着对树之心道：“你要生，我已经做到。从此以后你需镇守道缘，不可让魔修与魔族侵入，不可再与人族签订契约，不可重蹈覆辙。”
树之心同意。它知道，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
如禅上人道：“搜魂对魂魄影响极大，若损伤神智，贫僧即便带走示真也是无用。”
慕临川没忍住又插嘴：“上人，您当真是菩萨心肠……唔。”他吃痛，对捏他手上穴位的百里弦歌怒目而视，然接触到百里弦歌的目光，悻悻低头不说话。
百里弦歌不是很想开口，但也没办法：“若是剑主愿意借出《须臾》琴谱，我可以在伤势痊愈后用《搜魂乱曲》。”《搜魂乱曲》，琴道八大诡曲之一，效果与搜魂术相似，胜在对被搜魂者的伤害极小。大多数时候是用来医治特殊的魂魄伤势，比如心魔、失忆、失魂等情况。
照羽将琴谱拓印在一片青叶上交给百里弦歌，并道：“天澜城有一人也擅琴，名唤易灵犀，你可寻她相助，事半功倍。”百里弦歌与易灵犀的琴一刚一柔，一阳一阴，若能联曲共音，可发挥《须臾》的全部效果。
百里弦歌与何复言都知道易灵犀是何人。仙宗双姝之一，若非病痛之苦，紫极榜上当留名。虽然是仙宗之人，但剑主既然如此说，想必对方愿意相助。
如禅上人起身告辞：“贫僧会派人去请这位易施主。”
这边事情了结，余下的只有一个不请自来的何复言，以及他捆来的梨先雪。照羽今日心情确实不错，虽然已经和不少人交流，但并没有转身就走的想法。
何复言深谙与照羽这类人打交道的方式，直言目的：“越清辉曾对绮师兄提起剑主手中有一张中州舆图，舆图字迹与清辉的十一师妹江洛洛颇为相似。”倘若是曾经的越清辉，并不会说出此事；但定道无情，便没有太多顾忌。
梨先雪听到江洛洛三字，目光一凝，低头掩饰惊讶背后满溢的怨毒。那两个女人竟然没死？
“江洛洛与其师妹凌淼淼私逃下山，不知所踪，宗门派我寻她们的踪迹。”
“望剑主告知二人下落，若剑主亦不知，可否指点此舆图出处？”
来自剑宗的修士言辞足够和缓，但照羽仍旧摇了摇头。
何复言不解：“剑主是不知，还是不方便告知？”
照羽道：“舆图是一对师姐妹相赠，二人姓名我已不记得，至于她们所在，不可说。”桃源村是一切开端，是隐世之地，不该被太多人打扰。
“不可说吗，既然如此，晚辈也不强求。”见照羽答得毫不迟疑，何复言也知道多问无益，便主动找台阶下。
“她们两人自幼在宗门中长大，性情单纯，如今在外漂泊也不知道是吃了多少苦。”他摇摇头，“他日剑主若有缘与她们两人再遇，可否为剑宗带一句话？”
“便说，盗剑一事宗门不会再追究，然叛逃宗门，当除名废功。”
照羽应下。
梨先雪冷不丁开口：“梨花定情，信物交换，誓言已许。我梨先雪自诩从未有做过对不住凌师妹的地方，相识至今更是对她予取予求百依百顺。她却一声不吭不告而别，与旁人盗取门中至宝，撕毁婚约叛逃下山。玄清剑派从未出过叛徒，如何当真有了叛徒，琨瑶不追究，紫微不追究，连羁羽剑主都不追究。”
他抬起头，目光扫过何复言、慕临川以及其余剑宗弟子，最后看向照羽。
“先是凌沧洲对琨瑶弟子偏私，再是多情剑主弟子对紫微亲传偏私，更荒唐的还在后面，堂堂羁羽剑主，高高在上，承载剑宗荣光，不与浊世同流的人物，竟然偏私妖族，将偌大人族万花之宗拱手让与一个妖族。”
“立身已偏移正道，剑宗如何能称仙道魁首？琨瑶灵脉难接，羁羽剑断不可续，便是天意注定，惩戒尔等。”
慕临川冷哼一声，当即剑指划出，要教训这口出狂言之人。
然一把剑鞘劈来，截断他发出剑气。他意外回头，却看见是不知何时回庭院的黎未曦一手握剑，一手做抛掷状。“师叔？”他讶然，“此人几番诋毁宗门，当受教训！”
黎未曦没理他，神情严肃地穿过人群来到梨先雪面前，握住回转剑鞘撩起梨先雪垂落的衣袖。众人惊见梨先雪的手臂上布满米粒大小的黝黑瘢痕。密密麻麻的瘢痕如细虫时而蠕动，慕临川骤然见此景象面色雪白，几欲呕吐，虽然强装镇定，但攥着百里弦歌衣袖的手竟也颤抖起来。
何复言上前两步将两人连同其他剑宗弟子一起挡在身后，皱眉观察梨先雪的手臂，不确定地道：“这是魔气浸染？但方才他动用灵力时没有任何征兆，就连我的清净剑也没有感应。他怎么瞒过在场那么多人的？”
见到这瘢痕，脸色前所未有的凝重的黎未曦沙哑声音：“是用嗜魔砂喂养绝岭沙蛊，再经过魔修秘法催生的寄生蛊虫，母蛊不动，子蛊沉眠，除非探脉搜魂否则无法察觉此物存在。一百二十三年前西陵部的新崖郡三日血案，便是这嗜魔沙蛊造成。被唤醒的子蛊只需要接触到被炼化灵力，就可以不断繁殖，灵力主人便会被此蛊寄生。他出言讽刺，处处挑衅，是要你们对他出手，从而传播这蛊虫。方才你们谁和他动过手？”
何复言难以保持从容神情：“我和阿耽都与他交过手。阿耽是傀儡之身，我是用清净剑的剑壳控制他，应当无恙。但从他离开兰台书院开始，一路上多与人接触，入道缘后更是门客如织，那些人可会被寄生？”若真要数，这波及的范围太大，也太不可控。
黎未曦转身抓住何复言的手，灵识毫无顾忌地冲进何复言经脉，一寸寸扫过。三轮过后，一无所获，就在他稍微松出一口气的时候，忽然听到有人开口：“在天灵。”
这声音无端给人信任感，黎未曦下意识将灵识伸向何复言天灵处。天灵是罩门所在，早就严重不适的何复言再难按下反击冲动，扬手拿出一柄匕首，用刀柄撞开黎未曦。他注意着不要触碰到黎未曦，一边又喝道：“未曦，你冷静点！现在重要的不是我，是这个蛊虫究竟何时发作，这子蛊是何时被唤醒！”
黎未曦却已经在一触即分的照面中看见盘踞在何复言天灵处是一点黑色。
梨先雪这种情况，子蛊恐怕早就被唤醒。
新崖郡尸横遍野的惨状历历在目，他猛然看向方才出言提醒的照羽：“剑主，您能察觉嗜魔沙蛊，可有克制之法？当年新崖郡之灾是受鬼王相助方可解决，但此蛊一旦唤醒发作极快，即便有天风灵舆与，与传送阵，也难以及时赶到鬼族深处寻鬼王救治。我听说朝前辈懂医毒之术，可能解此蛊？”
照羽却道：“他不能出手。”
黎未曦闭上眼。
照羽看向梨先雪：“能瞒过我的感知，你接触过天道？”
自黎未曦脸色沉下之后，梨先雪就一直在笑，笑得很自在：“剑宗行事狂妄，悖逆天意，如今被我这小人物算计，岂非因果报应？剑主，您觉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