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真有七境。
灵寂时代,从两千年前仙盟创立七阶修行体系开始,修真界的修行就与修真时代截然不同。
炼气、筑基、金丹、元婴、分神,而分神之上,便是阳神、混元境界。分神与阳神是人与仙的距离,故称五境窥天。
修真界的分神不多,阳神屈指可数,混元至今不曾出现。
与之相比,道之七境更容易突破。比如剑道,如今的修真界亦有六境强者。有一条公认的准则是,灵寂时代,七重天封锁尚未打开的当下。元婴之前,修真境界更快;在元婴之后,道之境界更快。
固然修真境界与道之境界不同,前者是修为,后者是实力。但五境与六境依旧是天人之别。
钟知明是元婴圆满,只要他想,一念便可入第五境分神。而他的剑道境界早在两百年前便已经是五境巅峰,距离圆满只有一步之遥。
但这一步,穷尽两百年时光,即便有那边的相助,他依旧堪不破第六境的关隘。所以他选择用其它方式弥补不足。
三千六百塔中燃烧的血焰乃是伐罪檀心火的变形,有人称之为罪愆之火,但更多人统一称之为,魔火。
然而世界魔火千万,却无羲和真火一合之敌。
魔火是愿织城最大的依仗,燃烧理智和善念,催生欲望,偏离仙道,令修士为魔火所控制。
悲死剑修生死道。
钟知明曾经以为自己已经勘破生死,自然无畏心魔。直到那一日他亲手杀死昔花竹,见证哭生剑破碎,再回首满目皆是猩红,方知心魔丛生,无路可走。
燃叶七亭出身的渡苦大师与碰巧同行的汲永年遇见了浑浑噩噩的钟知明。渡苦大师欲以转烛灯海消磨他身上罪孽,唤起他的本心,渡化他的魂魄,便将他带来苦槐山。
苦槐山和愿织城,在久远的过去,确实是苦海慈航之地。但在渡苦大师死于钟知明之后,便成为恶积祸盈的罪者避难处。
修真界战乱不休,仙魔第二战导致仙道力量大损,钟知明便乘势而起,在愿织城隐秘发展。
愿织城是渡苦大师一脉安置避祸的百姓与低阶修士所在,此地之人常年潜心佛法,而在此圆寂的高僧所留下舍利子,将被置放于转烛灯海,再以佛徒信仰为薪柴,成为一道屏障。
渡苦大师的舍利为钟知明所吞。他修生死道,以极端残忍的方式杀死愿织城中不问世事的佛者,凝化血舍利,以业障为燃料,造就生人勿近的“转烛灯海”。
洗业檀心火与伐罪檀心焰被罪孽与魔火同化,成为钟知明控制入城者的工具。也唯有季桑榆这等金丹破碎修为尽废又有机会常年在外,接受天地自然元气洗濯身心的人,有机会从蒙昧中惊醒,意识到钟知明的意图。
世上有几人不曾背负罪业?六百年前,南海之上红莲业火不熄不灭,人族气运从此与红莲业火相连。
人族罪业加身者,魂魄将受业火灼烧,身完备而神形朽,时日若久,修为境界亦会受到影响。争乱五百年,人族之地凡人尚未受到太多波及,便是因为这个原因。
如同鹤云仙楼出身的理清操,分明出身玄门正宗,却依旧受业障之苦。入愿织城的最初,只是抱着不切实际的幻想,自欺欺人能够洗尽身上欺师灭祖的业障。
但一步踏错,被魔火“洗业”“伐罪”之后,便是身不由主,再难摆脱。
这是钟知明的依仗之一,也是他要图谋修真界所必须的手段。
他本是稳坐钓鱼台,只看这些能破转烛灯海的修士能撑过几波魔火洗礼。所谓杀道修士,岂非更容易心魔丛生,满身罪孽?高阶修士并非全然是畏死,但心若有破绽,即便是如汲永年这等佛门居士亦会受制。
但他不曾想,来人竟是日前惊动天下,连他也不得不出关的羲和真意宿主。
羲和光辉广泽五州四海之地,旁人无法追踪剑意来源。但五境巅峰剑修自然能感应到其中剑道修为是何等高深。
如羲和广博浩瀚,藏无处藏避无可避。
六境。
如今的修真界,浮现于台面的六境剑修寥寥无几,在中州地界,尚有战力的只存一人。
玄清剑派执剑主,燕北川。
钟知明很清楚玄清剑派与燃叶七亭关系紧密,一直在追查渡苦大师的死因。但燕北川为执剑主,气运与玄清剑派相连,需要镇守玄清剑派。前任执剑主之死导致玄清剑派气运重创,在玄清剑派恢复之前,燕北川不会踏出玄清剑派一步。
鹤云仙楼即便真有在萧棠之上的六境剑修,也不可能出现在天澜城北。
真正的六境不出,那他有何可惧?
悲死剑颤鸣息止。
钟知明背负双手,足踏黑红色佛莲,出现在愿织城上空。
悲死剑,生死道。
五境成剑域,而剑域之内,剑为主宰。
剑域开,愿织城自成一片独立天地。被剑域截断联系,熔金焰海变为无主之火,被仙道剑意生生推高三百丈,无法影响其下三千六百塔。
悲死剑意分很多种,有至悲者死,有唯死者独悲,也有悲鸣众生之道。钟知明是第一种。
三千六百塔为眼,愿织城早已经融入他的剑域。
所以剑域之内,修为境界在元婴以下者,皆是忆起死别之苦,瞬间肝肠寸断,诸如筑基炼气凡人,已经疯癫欲自戕。
魔火因此死灰复燃,疯狂汲取三千六百塔中修士积累业障罪孽,欲再起而争锋。
只有寥寥几人注意到钟知明的出现,其他人在剑域出现时才惊愕抬头,看见一道傲慢而强大的身影。
“无修为在身,任你剑道通天,也难抵御剑域之威。”钟知明独立云端,居高临下,睥睨冷语。
六境如何?肉体凡胎,不过烟尘蝼蚁。
大道不变,规则难改,剑域之内,他为规则主宰。神通术何用?
除却汲永年,如今的愿织城已经没有人见过愿织城主的真面目。但当他出现在愿织城的天空中,每一个城民都能够清晰地意识到,他就是愿织城的天。
那道微胖的身影宛如擎天之柱,给予愿织城民无穷无尽的信心。
愿织城中的居民纷纷打开紧闭的门,一个个走到纵横长街上,向愿织城主朝拜。三千六百塔上琉璃顶变成死寂般的木色。
炼骨路中走出的愿织城修士并没有感觉到境界威压。但他们看着愿织城主的身影,看见强大的剑域,他们都觉得自己理应臣服。
在他们跪下之前,照羽不言不语,只是做了一个动作。
他抬起了手。
当照羽不动时,就如白昼高悬之日,无人会忽视他的存在,却无一人将目光落在他的身上。
当他动作时,在场每一个人的视线都被他吸引。
包括垂下头颅的修士,包括俯瞰睥睨的钟知明,每个人都注视着那只没有握住任何兵器的手。
剑域之外无数曦光由虚化实,成为真真切切的无尽丝缕,汇聚编织成一条金色缎带。
缎带的一端自然地缠在照羽的掌心,另一端垂落,空荡荡地飘摇在空气中。分明柔软无力。
但一股油然而生的心悸感占据了众人的心神,无形的锋芒割断了他们与兵器的联系。
这些修士以古怪地姿势僵持原地,不敢动弹,只眼睁睁地看着照羽踏出一步,走进咫尺之距的悲死剑域。
朝灵渊是唯一没有看向照羽的人。他张开手掌,透过掌纹看见其下流淌的青蓝色焰火。
短暂地放弃洞玄真火,意味着照羽依旧找到了新的火种。
唯一的问题是,肉体凡胎,能承载得了剑域压制吗?
剑域规则之下,入侵者灵觉蒙昧,神识受制,灵力凝滞。剑域内外乃是天涯之别,非五境修士与空间法宝难越界限。
悲死剑域自然也是如此。
钟知明看着照羽走进了剑域。也看见他身上璨然金焰霎时委顿如星火。
修为与规则的压制令照羽身上唯一的冠饰爆碎,法衣之上七星黯淡,灵鹤如死。
照羽前进的脚步停下了,而在他的面前,是悲死剑意所化的无形屏障。
钟知明心中满意,又恢复成面对汲永年等人的和蔼神情。
残碑论剑峰的紫极乾坤榜辑录天下剑修,凡是曾在修真界崭露头角之剑修,皆会被枕书阁收录名姓,以待他日再排紫极榜。
乾榜载生,坤榜录死。
紫极乾坤榜并不以修为境界排名,只以真正的实力区分。不曾留名其上者,空有境界与领悟,实战力量难以入流。
君不见西州枕寒流的那位六境剑修,本该是升灵历之后,双星之下第一人,却是败于两名五境剑修之手,其中一位甚至本受重创,实力大减;而另一位从不曾上横连历练,实战经验不足。
低阶剑修可越境而战,名列紫极榜者,自然也能做到。
而如今证明,这个所谓的六境剑修,不过是依仗羲和真意的讨巧者。火如空心,虽可一时武勇,却无后继之力。
他笑起来。
这本是春日,花重山野,杨柳满城。但随他一笑,悲苦意生。剑域中处处悲景,花谢叶败草衰木槁。
叶飘零,根沥血,河断流,墙坍圮,冰碎围城,瓦裂千塔。
是悲意断生机,或是悲景生悲意?
三千六百塔发出震颤崩裂之声,塔里塔外皆是人心惶惶,但无人敢动、能动半步。
剑域之内,他为主。
悲死之意自衰草枯木之间,化作千千万万柄与悲死剑别无二致的秋色利刃,缓缓对准照羽。
魔焰正从三千六百塔塔身裂缝中泄露,附着于千千万万柄剑上。
照羽的外衣因为难以承载剑意,已经开始碎裂。其上所绘阵法逐层瓦解,一如越发衰微的星火。
魔焰之剑已经逼近。
“接受伐罪之火的洗礼,我可以在愿织城为你留下一个位置。”钟知明宽容地给出劝降的条件,“六境难得,我向来爱惜人才。”
即便是空架子的六境,也是实打实的六境。只要照羽臣服,愿意让伐罪之火入体,他可以从这个人身上探寻六境的秘密,向六境大门更进一步。
“你将会成为一人之下的副城主,有资格参悟伐罪檀心火的奥秘,而你的朋友,也能在愿织城有一席之地。”
朝灵渊忽然笑出了声。
朝灵渊如果想,可以把气息完全融入天地之间。于是他此时此刻的失笑也并不为钟知明所察觉。
只有离珠诧异地看向他。
他伸出手指压住嘴唇,向她“嘘”了一声。
离珠若有所感,再抬头,便看见照羽又有了动作。
或许这并不能称为是“动作”。
照羽身上,除了冠饰,便只有一件饰品,便是腰间悬挂的赤绳水玉,得自桃源村石洞中双剑。
玉佩上蕴含着朝灵渊曾经的剑意,虽然不完整,却是实打实的巅峰力量。
所以在照羽手中,能化为玉弓,承载沧浪之音、寂灭杀道、业障魔火这三种本就非同寻常的力量所炼制的箭矢。也能在朝灵渊手中,于剑域威压、羲和真意中护住孱弱的一鬼一魂。
而玉佩被留在剑域之外,赤绳却仍旧悬在照羽的腰间。
此时此刻,独立于世的剑域之内布满悲死剑意。
赤绳在剑意威压之下,脱离原来的位置,来到照羽的面前。赤绳变得笔直,从末端开始,逐渐还原成另外一个样子。
它化作了一柄剑。
这是一柄虚幻的残剑,只是一道剑之影,没有人看得出它原本的模样。因为有一层铁锈掩盖了它的锋芒。
但缎带的另一端依旧如实缠上了残剑剑柄。
羲和真意是一种意,剑意同样是一种意。
以意缚意。
照羽握紧掌心的缎带,残剑便如一柄寻常的有实体的剑一般沉甸甸地坠下。
这只是一道残剑的虚影。
但当照羽握紧掌心缎带时,残剑虚影轻轻一晃。于是在场所有修士的剑都停止了战栗,陷入死寂。哪怕是本命剑,哪怕是深藏储物袋里,宝库中的剑。
它们在敬畏。
所以面对即将到来的战局,它们选择不再打扰,只是无声旁观。
唯有连通剑域的悲死剑不受控地发出尖啸,钟知明久违地感觉到了危险。
他是身经千百战的剑修,即便在愿织城安逸了两百年,依旧保持着最高的警惕。
当意识到自己低估了面前的敌人,他没有任何的犹豫。在察觉到危险的一瞬间,剑域之内的元气——包括灵气、魔气、怨气、五行元炁等等一切他所能操纵的元气,以一种任何人都要为之惊愕的速度开始暴动。
剑域内形成了小型的元气风暴。
三千六百塔开始真正的崩毁,魔焰穿梭过愿织城城民的躯体,夺走他们身上业障罪孽。与业障罪孽一同失去的,是他们的理智和清醒,尽数化了一片黑红色焚世火海。
而一切的元气都被剑域的主人夺走,变成无坚不破的盾,与无数承载魔焰的剑。
悲死剑意,万物同悲,而悲欲死。
鸟哭兽怨,花伤心折。
失去理智的城民悲戚哀痛,或撞墙,或跳楼,或自戕,或自爆。为数不多的清醒者惊惧地目睹一切发生,却无处可逃。
愿织城本就是牢笼。
在外的修士露出惊恐。
但照羽安静地站立原地,此时此刻,剑域的威压在他身上没有任何的体现。从这道残剑虚影出现开始,剑域似乎失去了意义。
所有靠近照羽周身的魔焰都被残剑吸引,残剑吸收大量的魔焰与悲死剑意,覆盖剑身的铁锈浮起,如红衣褪尽,在脱离剑身后变成一片片薄如蝉翼的羽毛。
羽毛飘落,连缀成剑穗。
明亮而可怖的金光自剑柄向下流淌,浸染宛若实物的剑身。
一柄金羽赤剑。
即便残损,即便异色。
依旧是任何剑道修士都不敢忘却的那一柄剑。
昔年天下第一人,紫极乾坤榜首的本命剑。
羁羽。
“你是?!”钟知明的瞳孔剧烈收缩,一种无法用言语描述的庞大力量随着金光流淌,降临剑域。
强势霸道的力量摧枯拉朽般击碎了悲死剑的所有力量。不容反抗,无法反抗,无心反抗。哪怕钟知明疯狂鼓动源自于另一个地方的力量,他的身体,他的元气,都不能移动分毫。
五境巅峰的悲死剑域不堪承受,连哀吟都没有发出,就开始剧烈震动,即将碎裂!
最先崩溃的就是悲死剑意。
紧随其后,是满天魔焰被压制成薄薄的黑晶,在溃散前成为燃料,燃起金色的火焰。
金焰燃烧,剑域被凝固在将崩未溃的节点。
照羽第一次抬起头看钟知明。
“为何不用剑?”
你是剑修,面对一柄剑时,为什么不用剑?
愿织城城民惊恐地看见黑红色的佛莲坠落,三千六百塔坍圮。
地柝城毁。
天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