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台施政做事,向来都以效率着称,尤其眼下正在战事,所以所有决议规令都容不得拖沓。
沈哲子与薛涛那番谈话,虽然还仅仅只是透『露』出一点苗头,但是等到风声传出之后,各项行动立刻开始。
首先便是随军一些参谋包括薛涛在内,分别约见河东那些乡豪。而后便是行台方面提出几个河东太守的备选,也都或多或少跟河东有些联系。
当然这些动作也仅仅只是一个流程而已,无非是面子上好看一些,行台真正如何决定,并不是外力能够阻止的。
很快河东太守的人选便确定下来,乃是一个名为柳仕的河东柳氏族人。而这个柳仕严格算起来跟乡土的联系反而不如与行台密切,乃是早在淮南都督府时期便加入馨士馆的时人,一路积进终至两千石,应该算是行台沈大将军的嫡系。
不过最令人关注的还是河东创建军府这一件事,薛涛得到行台拔用出任军府督将,这基本上也算是众望所归。
对行台众将而言,眼下的河东基本上就是一个边缘战区,实在乏甚创功机会,也就懒于争抢。对河东乡众而言,军权乃是最敏感的事情,河东创建军府基本上就代表着王师势力正式探入河东乡土,而这股力量眼下又是他们乡宗首领所主持,已经算是目下形势中能够达成的最好结果。
不过眼下最重要的一件事还不在于河东统治秩序的建立,而是汾阴水营的建设。
这座水营并不仅仅只是单纯的水军营防,更是洛阳以西黄河河段规模最大的物货集散中心,从汾阴至蒲坂这一段的沿河重要津渡几乎尽数囊括其中。
在正式施工之前,河东薛氏便主动让出其家所控乡土坞壁将近一半的区域,用以安置弘农、上洛等地向北输送的俘虏、罪户等苦役。
在这寒冬之际,趁着黄河水位下跌,这些苦役们将即刻投入营建,要赶在今年年末到明年春耕之前这段时间完成汾阴水营的沿河主体建设,任务可以说是十分的艰巨。
汾阴水营的建设,可谓一件十足的大事,其意义之大甚至还要超过弘农、上洛两境之间所取得的军事成果。
所以在动工伊始,沈哲子便下令前线众将停止攻势,原地保留一部分作战人员分守要地,将近三分之二的主力作战部队则后撤返回弘农驻扎休整,依托潼关就近补给,从而缓解后勤压力以便于集中更多物力投入到汾阴水营的建设中。
一旦汾阴水营建设完毕,不独可以通过黄河水路将大量后勤物资转储河东、就近取用,待到来年水丰时节,王师水军更可以沿河西进,直接参与到西征作战中,水陆并进直捣三辅!
华阴大将军行营内,由于乡事如何总算得以定论且结果貌似还不错,所以那些随军的河东乡豪惶恐心情也终于安定下来,也都纷纷请辞离开,准备归乡配合入治、或是整顿家众打算加入即将创建的军府。
但是河东乡人虽然安心了,但也并不意味着其他人也是如此,比如慕容恪。
慕容恪作为辽东质子行入中原已经有数年之久,从淮南寿春一路追随来到洛阳行台。这一次随军观瞻本来与他无关,可是他在天中这几年也是小结人脉,谋求一个随军的资格倒也并不困难。
虽然名为质子,但慕容恪在中原生活也并不怎么局促,除了必须要每月前往行台有司报备之外,其他时间起居活动基本自由。
而且由于此前数年沈大将军对其人不乏雅重,兼之近年来与辽东海贸也渐成规模,加上慕容恪这个人本身素质便不低,没有什么边夷粗鄙劣态,所以在洛阳一些小圈子里也渐渐有了名气。
但这并不意味着慕容恪的生活就很舒心,主要还不是因为客居远地、寄人篱下的悲凉,而是来自部族方面的压力。
早前数年,沈大将军于江东强势定『乱』、整肃朝纲,一举成为江东晋廷最强权臣,内外诸事俱执手中。
与此同时,远在辽东的慕容部也受到了波及、影响。首先便是渤海封氏的灭族,这在辽东尤其是晋人群体中引起了不小的『骚』『乱』,有许多原本依附于大棘城慕容皝的晋人宗族们奔逃而走,或是东向依附慕容仁,或是干脆走入辽西,希望能够在那里找到南逃路径。
其次便是原本声势渐弱的慕容仁再次得以壮大起来,毕竟其人接受淮南暗助在辽地已经算不上什么秘密,沈大将军于江东独大,自然也给了其人于辽边狐假虎威的机会,很是招揽了一批晋民流人并周遭一些弱小部族。
慕容皝、慕容仁兄弟两人的争锋,暂时是影响不到远在中州的慕容恪。不过慕容氏内部封氏的覆灭,倒是给慕容恪处境带来了不小的改变。
因为封氏之死,正是出于慕容恪的策划,他去信辽东联络慕容评、慕容运等一些实权在握的长辈,最终达到了铲除封氏的目的。
其后沈大将军果然信守承诺,给了慕容恪以专理接洽通商事宜的权利。一些中州所产珍惜货品包括少量的精良军械,经由慕容恪之手,源源不断的发往辽东。而辽东所产各种『药』材、珠玉、皮『毛』等货品,也开始大量出现在中州市面上。
在这过程中,慕容恪虽然不能亲身返回辽东经营自己的势力,但也巧妙利用自己这样一个核心位置,将慕容评等几名贪鄙成『性』的叔父笼络于自己这个利益圈子里,并且利用这些人的力量,顺利完成了几次行台安排的任务,比如接引一些晋人重要人物南来之类。
慕容恪也明白,他这样的行为或是有利于自己,但对整个部族而言绝对是一种戕害。而且随着局势的发展,慕容部必然会因此越来越衰弱,继而又会影响到他在中原的处境。
虽然沈大将军对他多有善待,但其中相当一部分都是建立在慕容部本身所具有的羁縻笼络的价值上。若是没有了这些,在目下胡祸猖獗的情势下,他一介边蛮纵然再有才干,也很难在中州获得什么大进的机会。
所以慕容恪也是殚精竭虑,想要寻找到一个能够达于平衡的情况,既不回过多损害本族的力量,又能始终得到行台的优待。可是这样的平衡实在太难把握,而慕容恪所拥有的手段又实在太匮乏。
他这里还没有想到解决的对策,可是一个强硬的对手已经出现,那就是被他父亲慕容皝派遣南来的慕容运。慕容运乃是他祖父慕容廆的兄弟,虽然以谦和恭让着称,但那是面对他的祖父和父亲的时候,慕容恪区区一个失势弃子自然不会被放在眼中。
事实也的确如此,慕容运南来后,姿态可谓强势,不独高调的拜访行台要员并时流名士,更是想要直接『插』手夺去慕容恪所打理的商贸事宜。
不过高调也有高调的坏处,慕容运这个人本身便不熟悉行台人情风物,兼之言谈粗鄙、乏甚华风,根本就不为时人所接纳。甚至还因贿赂行台官员系捕有司,慕容恪担心会连累到自己才奔走将之营救出来,可谓闹了一个灰头土脸。
虽然行台受挫,但并不意味着慕容运就没有与慕容恪抗衡的能力,中州既然无计可施,那就在辽东做手脚。
毕竟通商是有一部分要在辽东完成,而慕容运在辽东所拥有的力量又远非慕容恪能比,兼之又是受他父亲慕容皝所遣来中州教训他这个逆子。
最简单的一点,辽东方面只要是经由慕容运运抵的货品,俱都提高一筹价格交易,这便极大的凸显出了慕容运的作用。而站在慕容恪这一边的慕容评等人又实在眼界短浅,不愿给他更大支持,反而频频传信责怪他利润降低。
如此一来,慕容恪处境就变得极为尴尬,商人逐利本『性』,除了一些行台官方的管制商货尚经他手之外,其余那些民间物货渠道大部分都落入了慕容运手中。
这种枢纽的位置渐渐丧失后,慕容恪此前那种超然处境也渐渐不复。正在这时候,慕容运又来转告他父亲慕容皝的意思,只要他愿意返回辽东族地,前错既往不咎。
这种鬼话,慕容恪早在懂事伊始便不再相信,退一步讲,就算他父亲不会杀他,他那些兄弟们包括此前因他得利而又失去的慕容评等人都不会放过他。自从决定忤逆其父,帮助淮南出手解决掉封氏开始,他就已经没有了退路。
屋漏偏逢连夜雨,本身来自族人的挤兑竞争已经令得慕容恪愁困不已,行台的军事策略突然又来了一个大转向,稳守河北防线,转而大举西进关中。
这件事表面上看来跟他们辽东慕容氏关系不大,可是此前迫于形势、他父亲不得不频频『骚』扰辽西以换取行台支持,到如今与羯国已经积怨更深,如果南面威胁变小,石虎极有可能将所有力量投往辽地,以求一劳永逸的解决慕容氏这个边患!
眼下的局面,对行台而言仅仅只是一次战略的调整,可是对慕容氏而言却直接上升到了生死存亡的危险境地!
想要渡过这一次的危险,就需要将沈大将军的注意力再次稍微拉回辽东。
退一步讲,就算是今次慕容氏不能得救,慕容皝也需要趁着部族势力尚未覆灭之前,争取一部分日后能够安身立命的本钱。
这正是他今次争取随军的主要原因,因为行台的战略重心转移并非朝夕,而寻常时节,慕容恪也已经很难再见到沈大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