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阴大将军行营内,除了一众文武僚属之外,还有一批比较特殊的随驾人员。
并不仅仅只是来自河东以薛氏为首的乡宗首领,毕竟眼下行台乃是控制潼关以东、黄河以南的庞然大物,又是如今晋祚正统所在,哪怕刀兵未至,凭其威名号召,也有一些边邑代表驻留观望。
河东因为地近潼关,王师今次西征军事又与他们乡土利益休戚相关,所以今次随军的乡人规模最大。
行营内薛涛所在的营帐中,常常人满为患,自然都是那些惶恐不定的乡人们。
薛涛对此也实在是有苦难言,若是往年得到乡众如此信赖推崇,薛涛大概还要以此为乐,可是现在弘农杨氏的下场如何就摆在眼前,乡众们如此作法,那真是把他架在火炉上烘烤,不知何时就会逾越沈大将军心中那条底线。
薛涛可不会狂妄到以为凭他们河东薛氏能够与传承数百年之久、名满天下的弘农杨氏相比,他们薛家不过是于河东一地稍具声势而已。
或许在实际的乡资乡势方面,薛家要胜过当下的弘农杨氏,但在亲眼见识到杨氏坞壁是被如何摧毁后,他也深知他家那座汾阴坞壁实在不足为美。
“薛兄,你如今乃是大将军所嘉许的参谋祭酒,多悉军事,王师军中所用石炮……”
席中一人按捺不住开口问道,薛涛听到这话已是凛然生畏,忙不迭摆手道:“军务重器,安敢轻论!”
其余乡众纵然也是满心的好奇,听到这话后也是不敢再发问,还不乏人略有胆怯的望望营帐外,唯恐如此禁忌话题被人听去。
王师强大,众人俱是亲眼所见,抛开精勇甲众不提,最令这些乡徒们震惊的自然莫过于那数息之内便将一座坚固坞壁轰塌的大将军炮。
河东乡『乱』年久,在座这些乡徒们能够维持至今,自然也都是仰仗坞壁高筑、抵抗外侵才能存活,这也是他们最大依仗所在。哪怕早年肆虐北方的汉赵匈奴和羯胡石赵,在选择进攻坞壁的时候也都是有所取舍,一旦察觉到得不偿失,便放弃不攻。
可是现在王师拥有如此重器,他们那些引以为傲的坞壁在如此攻势下无不形同虚设,换言之一旦王师要选择对他们下手,他们的人身安全将再无保障可言!
这才是这些乡宗豪强们真正对行台敬服的原因,因为就算王师部伍再怎么强大,想要逐次拔除漫及乡境的坞壁,也必须要作分兵取舍,往往会因得不偿失而作罢,从而选择妥协羁縻。
可是现在这一层挣扎的空间已经不再存在,他们在面对行台的时候自然更加没有底气,要么顺服要么横死。
尤其这段时间来,他们是亲眼见证弘农杨氏是如何从天下名门飞快堕落成为众口讨伐的乡恶逆贼,偌大弘农郡境又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便初步建立起了一定的秩序。
而在这整个过程中,王师军队始终没有停止征伐,直接将盘踞在三辅之外的羯国郭敬所部连根拔起!
既有强大的军事武力,又有效率这么高的『乱』土兴治能力,若非亲眼所见,他们是真的不敢相信。
所以,接下来行台会以何种姿态处理河东问题,自然成了这些乡众们关注的重点。眼下的他们,已经彻底不敢再有丝毫杯葛抗拒的想法,但心里也是热切希望沈大将军能够稍顾乡情,不要对他们打压太甚。
乡众们这种心理,薛涛自然也是深有体会,因为他自己也是难免此想。然而这段时间沈大将军一直忙于诸多军政事务,他又实在不敢冒昧求见打扰。
这种等待最是煎熬人心,乡众们越来越惶恐,也就越来越频繁的前来『骚』扰薛涛。
眼见这种态势越来越过分,薛涛便更加坐不住了,决定无论如何都要去求告沈大将军,就算是不能探问出行台对河东的处置态度,也要向沈大将军稍作自陈,自己绝无串结乡势、自固乡境的想法,以免步了弘农杨氏的后尘。
所以在营帐中稍坐片刻后,薛涛便安排家人代替他接待这些乡人,自己则趋行至沈大将军营帐外,请军士通告请求入见。
少顷,军士行出将薛涛引入。入帐之后,薛涛便见沈大将军面前书案上堆叠文牍之类数尺之高,心内更觉有些唐突,忙不迭上前施礼道:“冒昧入见,打扰大将军繁忙之中,实在惭愧。”
沈哲子闻言后便笑起来,于席中稍作倾身示意薛涛入席,笑语道:“薛君这么说就欠妥,王命所用,劳碌应当。我也并非专任此境,北面郡国诸多事务都要陈设心头,弘农如此,河东也是如此,乡情乡困,正在我职责之内啊。薛君你是郡中贤长壮士,乡情依傍于身,既然此刻来见,想必也是应有不得不告罢?”
薛涛听到这话,心内又是不乏凛然,沈大将军这么说,可见最近这段时间里乡众们思虑言行如何也在其观望之内。眼下诸人都在行营之内,这自然也是正常。
真正让薛涛感到忐忑的,还是沈大将军所言王命所用,便限定了稍后的谈话只能就事论事,不可再以什么人情乡势妄论。
稍加沉『吟』后,薛涛也不打算再多言其余,直接开口说道:“诚如大将军所见,乡土久为胡祸滋扰,生民俱都渴望王治兴复。薛某不过郡中一伧卒俗流,全凭些微薄力得活,素无清声誉望可夸,只因早前走入行台幸为大将军雅重,因是才能广受乡众亲昵……”
沈哲子听到薛涛急于撇清其家乡势首领的名望地位,便也忍不住微笑起来。弘农杨氏诚然名气不小,痛杀其家难免会有后遗,但也并非全无积极意义,最起码在这一片区域内,那些乡户们谁若还妄想串结乡势,那就要考虑一下会不会遭遇弘农杨氏一样的下场。
心中虽作此想,但沈哲子表面上还是非常温和:“薛君这么说,我就不能认同。行台兴创于河洛也有数年之久,北面郡境各自形势如何,我也是多有知悉。以我观之,尊府与此境杨氏旧族还有几分不同。所谓旧声誉望,不过祖宗余泽,人可以为美,不可以为恃,尤其不可恃之作恶。”
“动『荡』之世,英才辈出,能于世道扬名之俗流又岂止薛君一人,就连我也是属此类。生于此世,自有作为,人才高低,实在不必再以冢中枯骨为凭。薛君已经固守一方,贞义不失,便是此世一等贤良。若无人因此亲昵敬重,反而是乡风贼滑德衰……”
虽然早在行台会面时,沈大将军便给予自己不低的评价,可是此刻再听到这样一番类似言语,薛涛感受不免更加深刻。深究根本,无非当时无论如何评价,总有几分流于虚辞的道理,于利害无甚牵扯。
可是现在沈大将军仍然如此礼待自己,便可视作实实在在的保障了。王师所表现出来那种摧枯拉朽的势力,令人不敢轻慢小觑。沈大将军若真对自家有刁难之心,也根本无需对他稍加辞『色』,对弘农杨氏的时候正是如此,一言不合即刻便有灭门之灾降临!
“眼下弘农方面已是初定,上洛贼势也被『荡』平,即便薛君不来见我,我近日也打算请你至此小论河东局面该要如何处置。”
听到沈大将军此言,薛涛顿时精神一振,而后又略有好奇道:“王师当下连胜锐势正猛,难道就止于当下不再乘胜以进?”
沈哲子闻言后便笑语说道:“王师所以得胜,在于王道堂皇,在于将士用命,在于刑赏分明,本就不是因势幸起之旅,也就无所谓乘势疲用。时下已入深冬,王师若再深入三辅,诸用难免告急,况且凡军伍动静,生民难免遭殃,不能再作简居安养,浪『荡』郊野,乏于安抚,又不知会有多少人熬不过这一凛冬。”
“大将军思动谋定,仁心固持,实在无愧世道高誉,王命重用!”
薛涛闻言后又小小拍了一句马屁,同时又感慨于这话语中所流『露』出来的强大自信,王师强大在于本身就强大,因此不必再受什么形势裹挟深入。
而在这言辞之外透『露』出来的意思自然就是军事行动暂告段落,接下来必然是消化战果,同时再更加拓宽巩固后路通道,以支持进一步的征伐作战。而这当中一个重要的环节,自然就是河东的入治。
关于河东方面,其实沈哲子也早已经有了初步的计划,不同于弘农完全打破乡情秩序、而后再由此残骸上创建新秩序这种粗暴的方式,他是准备暂时保持河东目下这种状态,不作大刀阔斧的改变。
之所以这么做,也是基于几个方面的考虑。
一方面是眼下的重点就在于关中,虽然眼下战争告一段落,但来年春耕之后必然要再次兴兵、大举讨伐关中三辅。在这一段休战期内,行台人力、物用等各种资源也并不是没有穷尽,必须要有所取舍的投放。
弘农已是如此,再加上一个上洛,若再强求将河东一体纳入整改范围内,难免就会有些负重过高,很难在短时间内达到圆满。毕竟兴治地方并不能单靠武力,秩序的建设,生民的安抚并迁治授耕都需要大量的人力、物资投入,在寒冬里做这些稍有疏忽,所累及的便是数不清的生民『性』命无谓伤损。
另一方面就在于,河东目下边防压力也很大,石生虽然是败军溃走,但仍保留着一定的实力,尤其背靠平阳、太原等地,获得了最珍贵的战略纵深可供流窜,很难在短期内解决掉。
至于郭敬被剿灭的如此轻松,那是因为各方环困将之死死箍在有限的区域内,硬碰硬的情况下,王师大势而来,自然能够速战速决,围而歼之。
在关中被平定之前,沈哲子并不打算再另开战线。换言之他眼下对河东的要求,只在于能够保证西征侧路不受侵扰就够了。
基于这些考虑,他才决定给河东留下一个缓冲过渡期,让河东能够相对平稳的融入行台统序中来,并不强争一时之功。当然,河东之众若想完全保持旧态那也不可能,必要的调整更改是免不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