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公沈维周宣告南来之后,在极短的时间内,都内便恢复了些许秩序。
其实在过去这段时间里,时局看似风起云涌,板荡不安,但其实真正大规模的动乱,类似成千上万的乱民厮杀械斗这种事情都是发生在畿外。而真正在城内所发生的战斗其实并不多,像王允之率领部曲袭击沈公坊,顶多再加上宿卫作乱围攻建平园。
而这些动荡,之所以给人以惶恐不得安生的感觉,首先一点便是高位者各有忌惮愁困,没能快速拿出一个定势的方案。
其次便是权斗蔓延到乡间,尤其波及到贾事,市面大幅度的萧条下来。而建康城过去这几年的时间里一直在大力发展工商,物资尤其是粮食有相当一部分都要依靠外补。
所以真正对小民影响至深的并不是那些高位者的权斗与死活,而是各种物用的匮乏,给人以大厦即将倾倒,大祸将要临头的错觉。
抛开时局中其他几家不谈,目下都内最大的动荡源泉便是作乱的宿卫。这些乱卒们由于乏于掌控,所以破坏力非常大,而这些宿卫们还有一个问题那就是松散且没有组织。
原本尚可以奉请梁公归国这一目标将人众维系住,可是梁公在宣告中非但未有回应他们,反而还隐有斥责,使这些宿卫乱卒们陷入一种自说自话的尴尬境地。
更要命的是,这些宿卫卒众们本身也并不具备可以肆无忌惮逞威都内的实力,覆舟山的宿卫将士没有加入作乱,建平园还有两千多的历阳军卒,而历阳那里已经被江北王师占据,梁公沈维周同样身在广陵、顷刻便可南下,更不要说还有数千吴人义勇浩浩荡荡护送沈司空归都。
所以很快,这些宿卫乱卒们便也不敢再继续肆虐,一部分退回到了石头城,另一部分则直接潜逃乡野,还有一批甚至流窜到城北鸡笼山附近暂时充当陵卫,以期能够避免追责。
宿卫们离散之后,建平园外患便也解除,台中官员们这才在何充的带领下前来奉迎皇帝并皇太后的灵柩返回台苑安置。
惨烈的厮杀消散后,愁云再次弥漫在这批历阳守卒们头顶上,他们以边卒擅自入都,又祸害了都南吴人大量产业,最重要的则是身负挟持且将皇太后逼凌至死的嫌疑,前途如何,实在未可称之乐观。
所以在何充等台臣们到来之前,王愆期忧色深重入见庾翼询问道:“来日我部将从何处归属,不知主公可有定策?区区生死自可无计,但这内外数千卒众,俱为感于主公召令才集聚于此,不独慨然入都,此前又奋烈拱卫君王安宁此中。目下沈氏众望倾国,无论谋私谋公,我们都不可再作愁困长坐啊!”
“那么王将军可有思得?”
此前以寡敌众,守卫建平园,庾翼每临战阵便不避锋矢,多受流矢所创,所以眼下尚是负伤在身。他半卧软榻上,听到王愆期的话后,便反问一声。
“其实、其实前谋至此仍有可为啊……沈氏还未入都,便直接言攻台辅、损其声誉,目下局中已经无人可阻其势,或惟避走尚可得于一线生机。目下各方俱有疲惫懒散姿态,若是我等猝然而动,避过江途自江州走入分陕,人未及阻啊……”
王愆期忙不迭抱拳说道,这也是他长久思考所得,此前他便得罪了沈家,目下形势又沦落至此,可以想见一旦沈充入都,他的死期便也来临了。
“这倒是一个好计策,不意时至今日,王将军矢志坚挺尤甚于我啊!”
庾翼听到这里便大笑起来,王愆期听到庾翼这么说,心内也是松了一口气,他这番献谋不独是为庾氏打算,也是为了自救。
眼见庾翼也有认同的意思,王愆期便忙不迭起身道:“既然主公也认可此计,那么末将即刻便去安排。待到何中书等人走入此间,即刻发……”
噗!
一声闷响打断了王愆期的话语,一股大力自身后袭来,撞得他身躯猛地一颤,他垂首一望,便发现一截剑锋已经自胸口透出,而后才感到穿心刺痛,大骇之下,抬头看了看庾翼,而后又困难的转过头去,才发现持剑立在他身后的桓温。
桓温手腕一撤,长剑自王愆期躯体中抽出,其人身躯还未倾倒于地,而后又有两名壮卒上前,直接割掉其人首级。
庾翼眼望着面前这一幕血腥,神态却并无太大一变,只是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而后抚额长叹一声:“真的是穷途末路了,就连这伧徒门子都敢裹于众情前来迫我!”
桓温拭去剑上血丝,将之收入鞘内,然后才又说道:“此刻群下确是不乏骚乱,诛此一贼未必能够稳定众情啊。”
“不妨事,求生人之本愿,这些伧卒或是乏于礼义,但求生之能还是略有可夸。”
庾翼讲到这里,脸上已经充满苦涩,他诛杀王愆期,的确是担心此人惊惧恐极的情况下会铤而走险,但其实他的这些历阳部众们人心也早已经乱了。像是此前将外情私告沈恪,以至于引得皇太后最终自杀。
事实上早在那些宿卫乱卒们围攻,庾翼在园外阵前鏖战的时候,建平园内拱卫在皇帝周围的那部分历阳卒众早已经被沈恪所收编,所以现在就连他都已经难见到皇帝一面。
“元子,你素执恭礼待我,这一次却是我连累了你,若使当年放你往淮南去……”
再将杯中酒水斟满,庾翼又望着桓温叹息一声。
桓温闻言后,先作默然,而后才苦笑道:“行至此今,我尚有何面目归罪旁人?不能追从使君,全于始终,唯因尚有家事牵绊,待到家事安定,我必追从而上,不让使君独行太久。”
“人情构陷,唯奉王命待发。哈,出于尔反于尔,口中雌黄,尤甚王夷甫啊!”
庾翼由榻上坐了起来,又冷笑着感慨说道。
“王夷甫若得梁公半数贤能,晋祚不至此祸。”
桓温又叹息一声,而后才捡起王愆期的首级以丝布包裹,对庾翼抱拳道:“使君,再会!”
桓温离开后,庾翼仍在阁楼中自饮自酌,一直又过了将近半个时辰,庾冰才匆匆登楼,望着庾翼说道:“稚恭你怎么还滞留于此?我知你身被创伤,但今日奉驾归苑,你我兄弟不可缺席啊。”
“阿兄无谓再作迷昧之言,世道何人缺席,又有怎样不可啊!”
庾翼闻言后又大笑一声,而后抓起酒瓮痛饮一番。
“我知时势至今,前路渺茫,难免让人有颓废之想。但正因如此,我兄弟才更要警惕自励,不可稍有……”
庾冰眼见这一幕,上前劝说,却被庾翼泼洒了一身的酒水。庾翼这会儿醉态已经极为明显,拉住庾冰手腕不让他挣脱,口中则笑语道:“不知阿兄你可有什么挚爱难舍之物?同生一门之内,我竟不知阿兄雅趣为何,实在惭愧……”
庾冰实在不耐烦继续纠缠,但他又挣不脱庾翼的耍醉束缚,只得稍作敷衍。
正在这时候,建平园门口响起了鼓乐声,那是前来迎驾的台辅们已经入园。庾冰听到这话后,更加紧张的不得了,板起脸来怒声道:“稚恭你不愿行出,我也不再强迫。但你赶紧放开我,不可再于诸公面前失仪……”
庾翼这会儿醉态却又收敛起来,脸上也流露出几分凝重,他一把将庾冰按在了榻上,凝声道:“我纵使肯放手,阿兄你又能去哪里?弥天大祸,我兄弟已是重罪难赎,唯独一点自重,那就是决不可再绳系有司,再为时流抨议此罪!”
“你、稚恭你要做什么……”
庾冰听到这话,一时间也是慌了神,陡然想起他刚才入楼时,阁楼周围并底层大厅里,不乏薪柴油膏堆积。
“阿兄与我同归罢……”
庾翼讲完这话,便退至窗前,抓起一盏燃烧的灯烛抛入油罐中,而后便将那燃烧的油罐直接摔在了楼下的柴堆上。他转头看见庾冰正步履仓皇的要往楼下奔去,箭步冲上直接将庾冰扯倒在地:“阿兄你又能逃去哪里?大江浊汤沉杀王处弘父子已为世道耻笑至今,难道你还要逼二兄为此绝弃人伦的丑态!你若行出此楼,便是我家倾覆祸始!”
庾冰听到这话,挣扎渐弱,这会儿下方向上蔓延的烟气也通过地板缝隙涌入上来,庾冰以袖掩面,蜷缩泣号起来。
这方阁楼着火,很快便引起了建平园中其他人的注意,各方兵卒涌过来将此方团团围住,而何充等台臣们也问询赶来,待知庾氏兄弟俱在楼上后,一时间也是大惊失色,忙不迭指挥人扑灭火势。然而干柴油膏火势迅猛,一时间又怎么能扑灭。
趁着火势还未彻底蔓延上来,庾翼行至可以望见一众台臣们的窗口处,向下高声喊道:“我兄弟久承国恩,此前临危受命入拱此中,但却未能全于职使,更累及皇太后陛下忧困而终。庸才微力,重罪难辞,更不敢再留丝毫残骸见笑此世!死志久存,只因未见君王归安,不敢轻言辞世,自此君王所在敬付诸公,我兄弟死而无憾。抱薪燃膏,我自为之,还望诸公勿因此涉问园中走卒……”
火势越来越凶猛,就连庾翼所站立的那一处窗口都被猛火彻底吞没,不久后轰然一声,整座楼阁彻底倒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