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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哲子拿到王导的手令之后,也是思忖了良久。

王导选在他上任之初动议给会稽挑选长官,用心也真是险恶。从沈哲子内心而言,他当然对这一个任命充满了抵触,会稽是他家的基本盘,自然是越平稳越好,不要有太多外部力量去纠缠斗争。

当然这个想法虽然好,但却不现实。荆州的陶侃,徐州的郗鉴,包括江州的王舒,各自都面对一团的麻烦。给方镇们增加苦恼就是台中乐趣所在,会稽这里如果一团和气,上下一心,反而会让台辅们睡不着。

尤其会稽作为吴中腹心,让沈家南人门户执掌已经是一个冒险,如果再不能建立起有效的钳制手段,那么危险将更大。王导之所以能够那么轻松的给王舒争取到江州刺史的位置,其实本身就带有对东扬州的防备。

可问题是,这件事沈哲子参与其中,这是磨刀霍霍向自己啊!这一刀下去,无论得失与否,心里总不会感到快意。

尤其这件事作为沈哲子上任伊始所参与的第一桩大事,出力与否,效果如何,很大程度上就决定了他日后在公府内的话语权。他当然可以出工不出力,但问题是交给你的第一件事都做不好,那么也就不要怪以后将你边缘化,投闲置散。

所以情理上而言,沈哲子不止要出力,还要出大力,借这件事来奠定他和东曹日后在公府内的地位和话语权。

面对这样一个矛盾的处境,沈哲子不乏恶意的揣测王导,这个老狐狸大概从决定征辟自己开始,便已经打起了坏主意,就是要看他不只要拿刀插自己,还要假装插得很愉快!果然跟老家伙们斗,时刻都要防备着不要被埋进坑里。

沈哲子乐呵呵入台担任东曹掾,结果就这么掉在王导挖的坑里了。

关于究竟任不任命会稽内史,沈哲子是没有什么话语权的。不过王导这里准备的人选履历、阀阅之类,需要他的东曹负责整理。这方面,沈哲子倒可以拖上一拖,但问题是根本没意义,除非在这段时间内能够通过虞潭、温峤等其他的台辅提出一个更有利的人选。

可是他如果一拖延,王导便有了理由来动他,既然懒于典选,那么就再作安排吧。东曹这里他刚刚花了大力气、大价钱才将事务经营到正轨上来,又怎么甘于拱手让人!

于是沈哲子便陷入了进退两难,要么放弃东曹,要么放弃会稽。

当然这个问题根本不需要考虑,跟会稽相比,区区一个东曹掾,屁都不是。所以沈哲子首先要确定究竟还有没有机会在会稽内史的人选上作出努力,必要时便将屁股还没坐热的东曹掾给放弃掉。至于因此造成的损失,日后再从王家人身上找补回来就是。

所以沈哲子在官署内枯坐半晌后,便出门往护军府去找虞潭,关于这件事谈上一谈。

虞潭的护军府在台城东南位置,由此可以直通覆舟山,因为有了上次城破的教训,如今护军府本身便是台城内一个壁垒森严的小型要塞。

沈哲子到来的时候,虞潭正在与宿卫众将们讨论都内防务问题,过了一会儿才抽身出来,在偏厅接见了沈哲子,待见到沈哲子不乏丧气的模样,已经是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你这郎君向来巧作经营,久无小错,如今可是见识到了太保的手段?”

沈哲子听到这话,不免更加臊眉耷眼,这件事没什么好说的,王导抛出一个东曹掾诱饵,结果他就这么乐呵呵的被钓住了。听到虞潭的打趣嘲笑,沈哲子更加有感于这些老家伙们没有一个好东西,干笑一声稍缓尴尬,然后才问道:“太保有此倡议,也是持重国计,晚辈不敢置喙。只是想问一下,虞公这里有没有合适的人选?”

虞潭闻言后便摇了摇头,说道:“这件事,你也不要太狭了想。于我等吴人而言,乡土所治自然更信重乡人。但是眼下你也已经任事了,应该能明白,于国计而言,终究要兼容并包,才是长久之计。独绝于外,或可得一时的便利,但势不能长久啊。”

这个道理,沈哲子当然也明白,否则就不会在吴兴太守的人选上,特意选择侨人出身的陈郡谢氏。结果是防得了第一剑,没防住第二剑,而且这第二剑比第一剑更加命中要害。

他来请示虞潭,其实也没有报多大希望,东扬州的成立,虞潭执掌护军府,谢裒出任吴兴太守,这几件事几乎集中在了一年时间内完成。如果在会稽内史的人选上再死据不让,那么不免有些咄咄逼人。

政治上本来就是你进我退,有来有往。如果所有好处都想占下来,那么别人还玩不玩?琅琊王氏为什么在王敦那里有了一次大崩盘?就是因为吃独食,不让别人玩。那就只能掀桌子了,打翻了重新布置起来,这样才能各家雨露均占。

必要时候,抓大放小,这也是沈哲子归都之前,与老爹商议好的一个策略。东扬州刺史这个位置是绝对不能放手的,至于别的,都有商量,而且已经做好了与台中兑子的准备。

但准备是一方面,可事情以这种方式来到面前,还是让沈哲子颇有措手不及之感。他将王导提供的名单摆出来,指着上面几个名字说道:“太保所列几人,其实说起来,都不具备担任会稽内史的资格。”

这话倒也不是什么气话,像是殷融这个人,根本就没有地方任事的经历,在台中也向来没有什么能拿得出手的政绩,就是一个混吃等死的老货。其他还有梅陶、邓绥、陈畛之类,有的是资历不具,有的就连沈哲子都没有听过。比较起来,殷融居然还算是一个比较靠谱的人选。

虞潭虽然知道王导有此计划,但具体的人选还不清楚,待见沈哲子拿出这个名单来,观摩半晌后才叹息道:“太保处事圆柔,这是在以下驷而逐上选,留有余力,势在必得啊。”

沈哲子听到这话后也是默然,眼下他们进取已经足够,需要停下来消化一下战果。而豫州士人那里,一方面确是有些人心不齐,一方面庾怿还在筹划侨立郡县的大事,也没有精力在这件事情上争取。

所以眼下是一个争斗的空档时期,王导就像一个经验纯熟的老猎人,就静望着旁人争食,等到旁人都力疲的时候,他才选择出手,一击必中。只要是提议的人选没有太离谱,基本都能获得通过。

这几个人选,如果是在正常的时期,即便是王导大力支持,也很难争取到位置。可是现在已经没有了竞争者,自然就从容得多。假使他们到了会稽真的不合适,或是被吴人排挤,或是自身能力不足,已经撕开的口子,也可以顺势填进去一个更强力的人选。

很明显这几个人只是探子而已,已经占据的优势,王导是不打算吐出来的。而且假如会稽内史频频换人,那么沈充这个直接的上级也是需要承担一些责任和非议的。

虞潭本身便不长于政治上的斗争,沈哲子也没寄望能在他那里得到什么有价值的建议。彼此对坐感慨一番,沈哲子便又离开了。至于温峤那里根本不必去,他刚拿到宣城内史的位置,在会稽内史上也实在不好置喙。

虽然早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对于这个局面也有预料,但关键是王八好当气难受。被如此明显摆了一道,这对沈哲子而言是不好接受的。尤其王导提供的这个名单里,居然还有殷融在里面,争取的机会还不小,那更是不能忍受啊!

虽然沈哲子也知道,王导犯不上用这点小事来恶心自己。他和殷融有口齿纠纷,只是一桩小事而已,如果连这种事都过问,那么这个太保未免也太闲了。至于把殷融列于其中,应该也是凑巧。

但如果是别的几个人,忍下来也就罢了,可是这个殷融刚刚让自己没面子,如果就这么忍下来了,以后在公府里谁还会给他脸!

憋了一晚上的大招,第二天晨会的时候,沈哲子精神奕奕来到了太保府。刚一行入厅内,便引来诸多目光,毕竟台城就这么大,许多事情一旦有了迹象,够资格知道的也就都在第一时间知道了。

“沈掾今天倒是来得早,不妨到这里来坐。”

仕途上有了长足进望,殷融也是很积极,早早便来到这里,望着沈哲子入门后便满脸和气笑道。他虽然在侄子面前对沈哲子是不屑一顾,但是想了想之后也确实没必要跟一个小辈置气,这种关键时刻,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所以也就摆出一个礼贤下士的态度。

沈哲子闻言后便摆手道:“这倒不必了,席尾自有凉风绕廊,让人气通神畅。”

说着,他便坐在了末尾席中。

殷融听到这话后,便是淡然一笑,因为眼下优势在自己这里,所以姿态摆得很高,不在这种小事上置气。那小子已经无计可施,也只能在这上面讨点便宜了,至于心内的闷气,却非廊风能够吹开,徒增笑柄而已。

今天这晨会,王导也并没有在室内召见众人,而是直接出席,谈了一些别的事情后,过不多久视线便落在沈哲子身上:“东曹草创新营,本该从容于缓。只是国计不能久待,也就只能勉强维周了。不知前日吩咐你的事情,做的怎么样了?”

沈哲子等这句话也是很久,闻言后便让廊下的御属周牟送来一个小木盒,捧在手里往堂上送去,路过殷融时看到其人脸上的微笑,也递给对方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

他将木盒摆在了王导面前书案上,然后才说道:“属下本就是太保驭使,既然有命,怎敢懈怠。东曹虽是草创,不过一众同僚也都以赤忠尽责相勉,已经连夜将太保所需备齐。”

不只备齐了,而且做的更多!

王导听到沈哲子这么说,眸中不禁闪过一丝异色,心中带着些许狐疑,继而便打开木盒,看到里面摆放整齐的卷宗,便对沈哲子点点头说道:“有劳维周了。”

接着,他顺手拿出摆在最上面的卷宗,待展开之后,脸上笑容顿时呆滞下来。

“属下受命之后,即刻便取出署内所存名籍卷宗,详加斟酌之后,终究觉得若是台议甄选,不免略浮。因而自作主张,将王散骑加录其中。虽有越俎代庖,但既为公属,当为公虑。取用如何,终究还要太保自度,属下不敢深言。”

沈哲子话音未落,席下突然传来啪的一声脆响,众人循声望去,只见殷融正面红耳赤的弯腰将跌落在地的如意捡起来。

一时之间,包括梅陶在内,众人都深深看了沈哲子一眼,这小子隔夜报仇,气性不小。王散骑便是王彬,不提还倒罢了,一提出来,三五个殷融绑在一起也争不过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