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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哲子刚刚行开不久,兴男公主便从后面笑嘻嘻的追了上来,那一身纸甲仿佛硬壳一样挂在身上,甲片之间随着她的跑动而哐当碰撞起来。

“怎么不继续排演你那戏曲了?”

沈哲子转过身来,笑语问道。

“乡里送来那些娘子倒还都伶俐,只是其他几个娘子太蠢了些。那个清儿根本不听人教,上台便是横冲直撞。南弟又太呆了,怎么教都是听不明白……”

兴男公主上前拉着沈哲子手腕,随口抱怨几句,而后才笑眯眯道:“你既然回家了,我正有件事要跟你说一说。这也算是一桩家事,阿翁、阿姑远在千里之外,你不在家,我自己也实在不好拿主意。”

沈哲子反手拉着这女郎的手往书房行去,一边走着一边问道:“什么事?”

“还是清儿那娘子,她家阿爷近来是打算给她谋定亲事,但选的人家却不是乡里旧好,乃是北地旧望谯国夏侯家。她家里对此也是迟疑难断,派人到府上来问一问对这件事的看法。”

兴男公主行在沈哲子身边,一边说着一边叹气道:“你不在家里,这件事我又该说什么,我连那夏侯子是谁都没听过。虽然我也算是清儿嫂子,可是毕竟远支,也不好出面张罗陪她去观婿。”

“谯国夏侯家的?他家似乎南渡来的人并不算多吧?”

沈哲子闻言后便皱眉沉吟道,他在都中交友也算广阔,倒是没有什么姓夏侯的朋友。谯国夏侯氏在曹魏时期也是旺宗,像是夏侯惇。夏侯渊之类,都是曹魏重将。还有魏晋之交的夏侯玄,更是与何晏等人共被推许为开创先河的魏晋玄学领袖。

但这个家族也和许多中朝旧宗一样,没能逃过永嘉年间的动荡,过江之后,已是近乎销声匿迹。沈哲子都不清楚沈沛之怎么就与夏侯家的人有了来往,乃至于连结亲的念头都滋生出来了。

不过话说回来,沈沛之这两年混的也还可以,虽然不至于达到一流名士的程度,但往来也多玄学名流。沈哲子也予其方便,偶尔在沈园或是别的园墅里集会谈玄,被许多人许为江表新玄说的名家,算是沈家入玄的一个代表。虽然也有其他族人在往玄谈圈子里凑,但发展最好的还要属沈沛之。

“这户人家人丁兴不兴旺还在其次,清儿她阿娘派人来说,最忧虑还是这家几无恒产,沛之叔父本身也不是长于营业,担心娘子过门后会有困苦,所以实在难决。”

公主感慨道。

沈哲子闻言后不免一笑,龙生九子各有不同,他家乃是吴中排得上号的大宗,族人们处境也都各不相同。他家乃是宗内最显贵的一支,自然对族人们要承担的责任也更大。且不说吴中乡里情况,单单如今在都中,就有二三十多家族人依附他过活。

在这些族人当中,沈沛之算是不错的一个。其人虽然没有什么庶务才能,但在谈玄务虚上兴趣却是极大,也取得了不小的成绩。沈哲子一直要求沈沛之不要入仕,所以其人至今还是白身,自然也就积攒不下太多私产。

自己家里不能提供太多陪嫁妆奁,所嫁的又是门庭衰落人家,为人父母者自然会有所忧虑。女儿在阁中那还算是自家人,可是一旦嫁出去,如果不是什么大事,自然也不方便再时时到沈哲子这里来求关照。所以这一次来请教府上,倒不是要让沈哲子决定结不结亲,提前给女儿家结个善缘而已。

“我家娘子出嫁,妆用自是不愁。沛之叔父那里别有雅趣,但若娘子出阁太过薄送,不免让人讥笑。稍后我让家相整理一下家里在近郊有什么闲散的庄子,收拾一下先给她家送去。对家如何倒也毋须在意,关键还要看那子弟人品,等几日有闲让那夏侯子弟来见一见我。”

时下婚姻自有更深意味,沈家已经能够打破南北的藩篱与北地旧望人家结亲,本身已经是家世上升的一个表现,是一件好事。

不过沈哲子也清楚,热衷谈玄的人在人事上实在有些不靠谱,对于沈沛之的眼光如何,他实在没有多大信心。虽然他与沈清只是远房的堂兄妹,但毕竟是一家人,加上这小娘子常在府上走动,也是不乏情义。

女子在这个年代虽然还没有被礼教捆缚成物品一样的存在,不乏个性,可是一旦错许了人家,人生也很难美满起来。像是沈哲子的姑母许给生性凉薄的朱家族人,虽然那个朱贡已经死了,但他姑母还是常年独处,不乐居于人前,不乏凄惨。

在力所能及的情况,沈哲子也希望能够避免家人们再承受这样的不如意。如今他家已经不需要再仰仗结亲攀附去提升门第,除了门当户对的一个基本之外,终究还要看适不适合。

其实就连门当户对,沈哲子都觉得大可不必,两个人如果能融洽的生活在一起,自己能看得开,能互相包容,便胜过其余许多。他甚至想介绍自己的姑母给韩晃,一方面他姑母年未过四十,人生还有很长,另一方面也确实觉得韩晃这人不错,军略、武勇都不逊人,未来不愁没有建功立业的机会。

但这只是一个想法而已,如果双方都无意向,就算他促成这件事,大概也是双方都有委屈,实在无谓勉强。

“你这么一说,倒也简单。清儿这娘子虽然总爱和我顶嘴,但也算是我的密友,我当然也要帮扶一二,究竟还要看那家子弟配不配得上小娘子。”

这件事说完,公主思绪一转又说道:“还有一件事就是,母后着你转告一声几位小舅,近来得暇就都归都一次,聚起来一起商议下给阿琉定一门亲事。哈,阿琉那小子自己都还只是刚脱了怀抱,就算给他娶了一个娘子养在苑里,他又知道是个什么意思!”

沈哲子听到这话后,便幽幽望了公主一眼,乃至于暗忖这女郎是否言有所指。不过对于给皇帝选择皇后的事情,他倒觉得不用太过着急。如今的局面已是大大变样,本来应该是皇后的杜家小娘子如今还在他家养着呢,不为人知。如果沈哲子不提,已经没可能再做皇后了。

而且皇帝选后这一件事,对时局的影响可比当年沈哲子选驸马要更大得多。眼下他家和庾家的联合尚不能在时局中占据绝对的优势,即便是眼下动议也未必就能得出一个满意的结果,甚至于有可能发生更坏的变化。

对于皇太后的想法,沈哲子倒也理解,眼下宗室力量已经衰退微弱到了一个极点,政事完全取决于执政几家。皇太后一个女子大概是觉得局面有些不好维持,想要借着给皇帝选后这件事再拉拢一家援助。

沈家和庾家虽然都会帮衬,但是沈哲子毕竟是外亲,加上年纪、资历都太浅,遇到许多事情都不便直接站在台前。而庾家更不用说了,庾怿远在都外,都内的庾条、庾冰,在时局内的话语权甚至还不如沈哲子。

“皇帝尚是年浅,未有定性,决定的太仓促,未必对他就好。况且,历阳小舅那里近来也实在抽身不开,这一两年内,应该都是无暇他顾,也就不要再拿这件事让他分心了。至于四舅这个人,我是不喜他,假使母后要听他议论,我虽然不去反驳,但也不会插手这件事。”

沈哲子在小事上可以对皇太后迁就,但是在大是非上,态度却很坚定。他并不认为眼下是选后的好时机,不独对他而言,对皇太后来说也不是什么好事。一旦皇帝成亲了,下一步亲政就迫在眉睫,可是皇帝不过半大小子,又能有什么主见,不过是把权力让渡更多给台辅而已。

皇太后希望能借助选后拉拢一强援,但却没有意识到这一举动会让她处在尴尬的位置。当然她自己或许确实是不想再听政了,但问题是如果后族太强势,无疑会让局势再添变数。相信无论是沈哲子,还是时局中的旁人,都不希望再看到出现一个庾亮那样的人物搅动局势。

所以,就算这件事议论起来,选出来的也必定只是一个弱势人家,皇太后求取强援的目的绝对不会达成,更有可能的是直接被台臣们借此撵回苑中去,留下皇帝一人在台面上任人摆布。这个结果对沈哲子倒没有什么,但是庾怿那里肯定会有恶劣的影响。

“你居然猜到是四舅在母后面前议论?”

兴男公主听到这话,眼眸又瞪大起来,扑上来弹着沈哲子发顶小冠,不乏抱怨道:“人总言夫妻同心,可是沈哲子,我什么时候才能生出你这样的玲珑心窍?”

“你也是有的,不过我这心窍是生来用的,你的则是拿来看的。”

沈哲子笑语一声,公主在心机方面倒是颇得其母真传,都是懒思。如果没有别人提醒,沈哲子不相信皇太后会突然有此动念,而这种门户私计能够说到她心坎里的,数来数去也就只有庾冰了。哪怕是一家人,难保不会有别的心思,庾家其他几兄弟现在都是有用,未有庾冰闲居,想要生事突围,这想法再正常不过。

但庾冰其实也是白费心机,如今台中局面已经稳定下来,几个大佬各自打理一方面,没有给他出头的机会。而地方上,因为有了庾怿占住历阳,旁人也不会允许庾家再有人成为方镇。

两人依偎在一起,举止不乏亲昵,殊不知正有一个愤怒的身影往此处大步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