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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狗屁不通!”

众人尚在惊愕之际,席中已经响起一个愤怒近乎咆哮之声,那刚被沈哲子收拾过一次的邢岳蓦地自席中跃起,大步往上冲去,戟指陈勉怒喝道:“诗有云,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北地羯奴,败坏神州,即便僭制,如何能称之国鼎!堂堂华夏冠带男儿,与逆贼共戴一天已是平生大耻!如此狂悖之语,无耻之尤,不异于禽兽之声!狗贼敢为此想,也配自称丈夫!”

眼见这邢岳如此激动,众人不免又是愕然。

就连沈哲子看到这一幕,都不免怔怔出神,几乎忍不住要拍掌为这邢岳喝彩!来到这个世界之后,他所见之人或是奔波于生计,或是劳碌于家业,或是沉迷于虚名,或是勤奋于权谋。

哪怕是他自己,在面对如此一个几近沉沦的世道,都要时刻警醒自勉,才能一直守住初心,不为人事之困扰所遮蔽。如此壮烈之言,实在很久没有听到过了,尤其是从当时之人口中听到,于他而言,也是极大的鼓舞和振奋!

那陈勉一时激愤失言,心内也是不乏忐忑,可是在听到年轻人如此辱骂,心内已是怒极。他本身亦非软弱之人,当即便跨步迎了上去,怒视着邢岳喝道:“竖子狂言,你是要试一试我剑刃锋锐与否!”

邢岳闻言后已是冷笑起来:“无君无父,少恩寡亲之徒,忠义之剑正要手刃你这种败类!”

说着,他已经往腰畔摸去,却摸了一个空,稍一错愕之际,才想起来刚才已经被缴了械。

不过未待他转身,另一席上郭诵和杜赫已经都站起来,郭诵抬手将刚才缴获的配刃丢了过去,笑语道:“小子虽是智浅性躁,纯义一点已经可取!毋须彷徨,涂中还非羯土,岂无忠义立足之地!”

那邢岳反手一抄,已经将利刃持在手中,继而便抬头望向了陈勉:“狗贼亮刃!我不欺你力衰,楼内楼外,你家有什么勇武子弟要指派出来,我都等着!”

陈勉闻言后也是冷笑起来,佩刀自腰畔掣出:“要杀你这竖子,何须假手旁人!愚夫可笑,你视人为兄弟,人视你为仇敌!大江滚滚,天堑隔绝,非是我弃君,而是君弃我!奔南逐北不得安处,忠义又能何存?从今起只问活路,不辨是非,匹夫尚有一刀,安能束手待毙!”

转眼间,楼内已是剑拔弩张,楼外两方随员听到内里争吵声,也都纷纷抽出兵刃,往竹楼内冲来。一时间,场面已是混乱不堪,眼见就要血溅当场!

“有话好说,切勿冲动啊……”

秦黎等人见状,额头上已是涌出了冷汗,他们这些坞壁主未必个个都是好勇斗狠,距地而守不过自存而已,心内更多还是期望能够与世无争。

“驸马,狗贼放肆浪言,是否要格杀当场?”

杜赫持剑移行到沈哲子身边来,心内不乏庆幸自己准备的充分,在这集市内外四五百名扈从,是战是走都不畏惧。

沈哲子站在那里,神态有些复杂,这个陈勉的说辞虽然让人有些难以接受,但何尝不是代表了时人一种普遍的心态。这世上并非绝大多数人都有壮气义骨,更多的还是只想求得一个苟活。

更何况,如今的羯胡还未完全失控,除了其异族的身份有些让人难以接受之外,石勒的许多举措和主张,甚至不乏有道意味。眼下民族的矛盾还未攀升到一个顶点,而中朝的昏聩和如今江东朝廷的不作为,实在是让许多人都看不到希望所在,人心大失在所难免。

略作沉吟之后,他才往前行一步,叹息道:“陈君言道只问活路,实在不必如此急切求死。若北地还是能够让人安养所在,陈君你又何苦要举族南来?合则留,不合则去,本是人之常情。朝廷近年来也是步履维艰,为了维系一个稳定局面,台辅诸公已是殚精竭虑,可谓用心良苦。或许未有中兴之兆,但局面总未至于大崩。”

“至于陈君言道我仗势欺你,你又何尝不是在仗羯奴之势迫我。你一人一家之生死,不足为虑,但我家也是显于江东,若杀了你,难免要让南北旁人侧目。你道我是因此忌惮不敢害你,敢用此悖逆之语来迫我。”

讲到这里,沈哲子脸色已经渐有阴冷:“不独陈君,还有你们诸位,大概也因为道晖过江而各有心悸。譬如雄鹰振翅,雀鸟忧其喙下之虫。耳听终究为虚,我倒希望你们真能过江去看一看,我家在江东是如何声势。若真为门户私计,此乡未有一桩可胜于我吴中乡土。”

众人听到沈哲子这一番话,多多少少都有一些神态不自然,而那陈勉已经冷笑道:“如此说来,倒是旁人小觑了沈驸马。我只有一言相问,既然沈驸马乡资殷厚,诸事占优,为何要贪图我家马驹?人欲似沟壑,得陇复望蜀,如果真是有自知自足,尊府如何能拔于江东各家之上!”

“不错,我请道晖过江来,确是有所求。但有求是一桩,未必就害于在座诸位。世上不乏有两全其美,相得益彰。乡资、人丁、田亩,乃是各家立家之本,但却不是我所求。此类资用,我家只多不少,也没有必要劳师在江北涂中这一片飞地谋求。得陇望蜀确是不假,但我之所求未必就是诸位所重,彼此何至于一定要剑拔弩张、针锋相对?”

沈哲子张口大话并不觉得脸红,他所说的这些自然是再多都不会知足,但也确实不是他眼下所谋求的重点。

但听他这么说,众人反倒有些相信,彼此不过只是一江之隔,沈氏江东豪首的形象早已经深入人心。从他们自己的角度而言,能够守住自家乡资不失已经是很难得,也实在没有想法远奔过江再去搜罗什么产业。

在场这些人,除了陈勉是为了来找茬之外,其他或多或少都有此类的想法。正因为此,他们才肯冒着风险来见上沈哲子一面。

此时听到沈哲子这般表态,在场众人不免松一口气,暗道事态没有失控,总算是行到自己所预想的轨道上来。那个老者秦黎开口道:“沈驸马所言,正是我等之惑。虽然我等心内也都盼望王师能够早日过江,北遏羯奴凶势,但也知江东乱后方定,此刻不宜再有更大筹谋。今日相见,确是有此一问。”

“既然讲到这里,诸位不妨再请入席,听我仔细道来?”

沈哲子又恢复彬彬有礼的模样,笑着对众人说道。

众人今次到来,毕竟不是为了挑衅,能够坐下来谈论自然是最好,于是各自吩咐已经冲至楼内的随从们收起兵刃,倒也并不急着让人退下,毕竟楼内还有拔刀对峙的两方。

原本紧张的气氛,因为沈哲子与旁人的对话而有缓和,这就让那个陈勉和邢岳变得有些尴尬,有些进退失据。

“这狗贼口发悖逆之言,你乃是真正江东王臣,难道就不作论处?”

邢岳手里仍然持着兵刃,只是神态颇不自然,有些不忿的望向沈哲子。

而对面的陈勉听到此言,只是冷笑,神态中不乏嘲讽。江东王臣?他虽然平生不曾过江,但也听说过沈家在江东早年劣迹。相对于自己只是说说而已,对方才是真正的悖逆门户。不过在冲动之后,他也确实有些后怕,如果真在这里发生了冲突,他这一行只怕很难胜得过沈哲子所带来的人马。

对于这个邢岳,沈哲子心内已是不乏好感,听到这话后便笑语道:“北地羯奴肆虐,王业偏安于江东。陈君中原故人,远于王道久矣,一时激言,未可致罪。不教而诛,谓之虐也。况且,我虽然是王臣,但却并无训教地方的职任。就算真要加罪,待其罪证确凿,再罪不迟。”

听到这话后,那邢岳眼眸不禁瞪大,现在说自己没有训教地方的职任?刚才自己冒犯的时候,怎么没有这么彬彬有礼!

“哈哈,倒不知沈驸马居然还是一位纯正干臣!既然如此,我对你所言也没有什么兴趣,那就先告辞了!”

陈勉对沈哲子的话却有颇多不屑,不过也明白对方态度真是强硬,自己还是有所小觑。再留下来,也不会争出什么结果,趁着对方似乎还有所忌惮,不如早早归家,或战或逃都早作准备。

说完之后,他也不看众人,当即便将佩刀收起,准备率众离开。

“陈君这么说,似乎真以为我是孺子可欺?真抱歉,你不能走。也请诸位帮我留客,毕竟今日会聚不易,日后或是天各一方,或是阴阳殊途,未必还有再见之期。”

沈哲子能够理解陈勉的那一番说辞,但并不意味着就会放纵。作为一个外来者,他如果对陈家赶尽杀绝,难免会让旁人心存忌惮继而疏远排斥,但并不意味着就会放过此人。

直接杀了,痛快是痛快,但却很难让所有人都明白到原因。人最爱捕风捉影的论事,旁人未必会关心他是因何干掉陈家,只会记住这个事实而对他家有所警惕,不好再更作交流。钝刀子割肉,既疼且能将之竖作一个靶子,以警后来。

“是啊,陈君。沈驸马盛意拳拳,未因失言而有责,何妨坐下来听一听沈驸马要说些什么?”

席中众人,包括那个老者秦黎在内,都发声劝陈勉。他们虽然想不通沈哲子为何要如此,但这态度却是让他们隐有放心。

他们最担心就是对方仗势凌人,如今陈勉算是得罪狠了,但却还能留一线余地,可见并非完全蛮横不通之人。而他们对陈勉也都乏甚好感,让其留下来看着他多吃瘪一会儿,也算是赏心悦目。

“好,好得很!我就不妨听一听,沈驸马会作何高论!”

陈勉脸色阴晴不定,沉吟片刻后还是又返回来,原本他发难的底气便是建立在同仇敌忾的基础上,可是现在因为他态度过于激烈,反而将自己孤立起来,这时候如果再太过强硬,对他实在不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