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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半时分,沈哲子早已经睡下了,却隐隐听到啜泣声。他翻过身来,借着房中微弱灯光,看到榻旁坐着一个玲珑身姿,正在垂首暗泣。

“怎么了?”

沈哲子坐起身来,轻轻拍了拍兴男公主肩膀。这女郎娇躯微微一颤,继而便扑入沈哲子怀内,啜泣声更大了一些,却并不说话。

感受到这女郎颤抖的娇躯,可见心情很是悲伤,沈哲子将其横抱在膝上,睡意渐渐消退,柔声道:“我家小娘子向来无忧为美,怎么突然就夜中忍泪?如果是我得罪了你,眼下正该控诉。如果不是,扰人清梦,那我真是无妄之灾。”

“我、我心里哀痛得很,你不要逗我发笑……”

兴男公主身躯一拧,哽咽轻斥,继而两臂紧紧抱住了沈哲子,幽叹一声:“我自然是无忧,越是无忧越有感慨……沈哲子,世上怎么会有那么多的苦难?让人不能欢颜,让人不能自在……我、我,我还是不能跟你说,你也不要问我,让我自己难过一会儿……你要是觉得烦躁,我就去外面。”

这么说着,兴男公主已经站起身,准备下床。沈哲子见状,连忙又把她拉回来:“总是夫妻一场,难道这点情分都没有?你就在这里难过吧,我也不再问你。”

说着,沈哲子又侧躺下来,斜视着公主那泪水涟涟的脸颊,心内却有几分奇怪。且不说这女郎本来就心大,少有悲戚时候,就算偶有什么小心思,也是忍不了多久就要跟自己讲起来。像现在这样居然闭口不说,那也真是罕见。

看着这女郎只是默然流泪,沈哲子心中一动,低语道:“我听说,妇人们到了月中那几天,总是有一些悲戚伤情,这不是什么大事,只要过了这几天,心情就会好转起来。你现在只是经历太少不习惯,如果还是悲戚难眠,不妨去请府里两位女史或是别的年长妇人,听她们开导一下,心情也会好许多。”

“哪、哪几天?”

兴男公主正啜泣着,听到这话后不免顿了一顿,反问一句,泪眼望见沈哲子脸上带着略显促狭笑容,再沉吟片刻,顿时羞不可当:“我没有,我没有!沈维周,你是不是还因为去年那事在心里暗笑我!你、你答应过我不再提……”

说着,这女郎便忿忿扑在沈哲子身上,半羞半恼的上前来捂他的嘴巴。沈哲子一边轻笑着一边翻过身去,嘴角噙着公主那纤长手指,埋首进锦被中。

羞意上涌冲淡心中的悲伤,公主忿忿趴在沈哲子背上,一口咬上他的肩膀:“你在乱想什么?如果真是那种不洁……我早就挪去偏室住下了!”

过了片刻,这女郎神态复又变得沉重起来:“沈哲子,你起身!”

听到公主这不乏庄重的语调,沈哲子才抬起头来转望过去,便见这女郎一脸严肃的望着他沉声道:“我来问你,假使有天我变得年老色衰,或是有恶疾缠身,你待我会不会像如今……会不会那时的我,在你眼里就成了一个厌物?”

听到公主这么严肃的来问,沈哲子不免愣了一愣,于是自己也严肃起来:“这话又从何说起?当年肃祖青眼钦点,我决意北上来迎娶公主,还是未睹朱颜之前。冲龄夫妻,鹤发黄泉,前事有决,后事已定。同生纠缠,已经是无分彼此,你见过无德老叟厌见朽肢,要拔刀挥砍臂膀?我可是幼生大志,要做苍生表率,哪会有片刻的自厌!”

听到沈哲子这么说,兴男公主心绪都变得绵柔起来,只是一想到阿翎娘子清泪长流的凄楚样子,却又忍不住叹息道:“人皆性喜美态,就连我自己,都是乐见繁花,厌见残枝。你以后就算厌见了我,其实也是常情,就算那时候我会有怨,也不会恨你,只是要常常想起少时为伴,韶年共享,知道我自己并不是一世寡欢……”

听到公主居然说出这么深刻的话来,沈哲子真是忍不住要刮目相看,他笑着将这女郎揽入了怀中叹息道:“所以说我是世间独一,眼量千古,胸襟豁达。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天下半缘君。倾世美颜又如何,唾手可得,随手可弃,本非珍物也就不必珍惜。公主你若不是我家小娘子,我也真是懒于多望。所以,你以后要待我更好一些,明白了吗?”

兴男公主依偎在沈哲子怀内,频频点头,过片刻后却又吃吃笑起来:“沈哲子,你知不知?其实我也是世间独一,无论你怎样的自夸,我都是深信,都不会生疑。”

“……”

第二天一早,沈哲子起床之后洗漱完毕还在吃早饭,便有访客登门。

“家父今日休沐在家,着我来请问驸马,若是有暇请过府一叙。”

温放之今天穿了一身玄袍,一本正经的来到公主府,对沈哲子说道。

沈哲子这几天确实也没有什么事情要忙,听到温放之的邀请,便丢下碗筷回房换了一身衣服,而后两人便步行出门。

温家在乌衣巷便有家宅,走路过去也用不了多久,偶尔串个门方便得很。

“家父昨夜归家言到,台中对于驸马近日之议风评甚高,只是对于迁葬二陵近畔,尚有一些别的议论,但总体说起来,问题也不太大。前朝不乏援例,只要规整出一个礼制章程,很快就能成论。”

行在路上,温放之笑着对沈哲子说道:“我在都中,不过一介后进,能够参与进来共襄善举,多赖驸马提携。因而家父嘱我一定要勤勉于事,还要多谢驸马信重提携。”

“弘祖你也不必客气,这一桩善举,也不是一二人就能完成。我虽然发议,其实也没有太多精力去关注这一件事,还要仰仗故交亲友帮忙。你年纪虽然不大,但却不乏稳重,我还要谢谢你肯来帮忙。如今都内,世家贵子多崇清虚无劳,真正肯出来劳形任事的并不多。但其实说实话,这又何尝不是有志者的一个机会。”

沈哲子拍拍温放之肩膀,微笑着勉励他。这小子既是自己的小迷弟,又不乏任事之心,至于才能长短眼下也不必苛求,做的事多自然也就历练出来了。

一路闲谈着,两人便到了温峤的家。

温峤如今虽然官居尚书令,但家院倒也没有多么富丽堂皇,乌衣巷内片瓦难求,这一座宅子还是温峤早年担任丹阳尹的时候居所。如今势位已经远超往昔,加上这些年招揽的门生故吏,这座宅邸眼下来说已经算是蜗居其中。

沈哲子的新城规划,连乌衣巷都不肯放过,倒也并非全无底气或是一味的强拆。过去数年,时局动荡严重,有高歌猛进的人家,自然也有黯然退场的人家。乌衣巷权贵云集,家宅大小多与时局中的势位有关,但是眼下却还没有跟上时局的变动。

势位高涨者自己未必就急切需要高屋大宅,但是其家人门生却不这么想,因而围绕着乌衣巷也是不乏勾心斗角、谋人家业的龌龊事情。相对来说,沈哲子这种全部拆除然后重新分配的方案反而比较符合人情时势。当然,真正拆到乌衣巷这里,还要过上一段时间。

大概是因为休养得宜,加上心情开朗的缘故,温峤身上中风的后遗症渐渐有缓解,只是行动还有所不便。

他闲坐厅中,待到沈哲子行入进来时,便摆摆手示意沈哲子坐在他席下,笑语道:“前日你众目睽睽之下,向太保讨要职事,余者都以为你是耐不住清闲,想要即刻入台。眼下任命已经放出,怎么又变得懒散起来?”

“既然发出议论,就该有始有终,不可半途而废啊。温公莫非以为晚辈是因台中嘈杂,懒于赴任?就算窥破,却不言破,也是赏识厚爱之意啊。”

沈哲子坐下来笑语回道。

“台中就算噪杂,难道不是你做出来的?台中高士诸公都能因陋就简,反倒是你这个肇事者还要回避,小子可厌啊!”

温峤笑斥一声,继而便又说道:“夏选将至,你可不要任性错过。早早入台熟悉事务,我明白你是深悉方略,但是台中为任总有些庶务规矩,如果不能通览,难免会闹出笑话。早年我为任储宫,不乏因此招惹非议。”

彼此闲谈几句,温峤才又说道:“五月之后,褚谋远或将入台,这事你知不知?”

沈哲子闻言后便点点头,褚翜原任丹阳尹,近期很有可能归台担任廷尉。这两个职位各有各的优势,廷尉品秩要稍高一级,倒也不能说难于取舍。温峤这么问,大概还是对丹阳尹有想法,顺便问一问自己这一边对此有没有想法,避免计划相撞。

“晚辈倒是觉得,居近不如治远,温公可曾去信给历阳庾家小舅?”

温峤在台中,倒是没有几个值得推举的人选,如果要举用应该就是他的堂弟温充。不过其实丹阳尹这个位置有些尴尬,近治京畿,约束不小,比较起来反而不如外任,比如宣城。

“看来叔预是打定主意不归任了,倒是勇于进取,那我就去信问一问他。”

对于庾怿的进取心之强,温峤也不免刮目相看,宣城、历阳虽然一江之隔,但所面对的形势却是迥然不同,凶险也要大上许多。庾怿过往并无盛名,今次过江驱逐赵胤已经让人刮目相看,居然还打算在江北站稳,单单这一份勇气也确是让人高看一眼。

如果庾怿过江,那么宣城就成为了后方,稳定与否直接影响到他在历阳的经营情况。如果落入敌对者手中,很有可能重复郗鉴在广陵的困境。下方就有江州王舒虎视眈眈,所以宣城这个地方,也的确需要交给放心的人来镇守。否则,就等于将后背亮给了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