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位出资营建宫苑,也算于国有功。料钱之外,尚有许多其他便利。第一点,以工期长短记功,功大者可优先雇佣都中匠户为佣,佣期一年为限,可耗功续期。”
这些难民之中,匠户本来就极多,以往朝廷尽管编籍管理,但其实限于中枢财力的长期入不敷出,很难完全将匠户们利用起来。沈哲子现在既然有权力,便索性将这些匠户分拆,拿出来作为报酬之一。
这些匠户们大多世传的工艺,技术水平要远超南人,如果能够大批量雇佣,可想而知产能和利润会有多大。尤其对于商盟中这些人家而言,他们向来愁苦货品不足,急需扩大生产。
听到这一点之后,席中众人早已经瞪大了眼,纷纷将视线望向如今担任仓部郎管束匠户的庾条,眼神都变得火热起来。作为商盟最早一批得利者,他们并不缺钱,缺的是投资渠道,过往庄园经营回报周期太长,根本满足不了整个商盟时常开拓的速度。
“其次便是地,仍然是以酬记功,以事功兑地,可在两都之间随意选择无主之地,上限十顷。”
时下的商贸交易,运费在成本之中占据了极大的比例。类似盐米这一类的大宗交易品,运费甚至要远远超过货品本钱数倍。如果能够在就近市场的位置占据一个产地,那简直就是坐地生钱的买卖!
江东最大的市场在哪里?京口和建康,这两个地方人口密度最大,市场潜力也最大!
沈家之所以能主导商盟,除了本身雄厚的乡资和越来越高的势位之外,就是在京口市场开拓最初,便在京口周边占据了大量的土地。只要将这些土地潜力都挖掘出来,同样的货品直接供向市场,单单这当中生出的运费成本,就是一笔天文数字!
诚然江东至今都是地广人稀,但是真正靠近市场、有巨大潜力的土地毕竟是少数。虽然早先建康周边封赏出大批的土地,但是如果不限于耕种的话,许多无法开垦的山岭沟渠之类荒地作为手工作坊用地也足够用。
这些土地对于商盟内这些没有政治优势的人家而言,同样有极大的吸引力。而且这些手工作坊由于要面向市场,没有庄园经营那么高的封闭性和荫蔽性,便于管束,同样能给朝廷带来大量的税收。
“还有一点就是,工期之内,各家舟船车马优先通行,沿途一应传、邸、市、埭、桁、渡、津之类,优先供给。”
相对于前两个条件,这第三个就有点虚。传是驿站,邸是官署,市是集市,埭是堰埭,桁是浮桥,渡是舟船,津是渡口,涉及到货品运输的方方面面。这些建筑之类,有的是地方官府经营,有的干脆就是豪族私设,任何一个点被卡住,货品就要长久搁置在这里,以至于延误商机。
沈家在商盟里占据大量的股份,就是因为整个吴兴几乎所有私修的埭、桁、渡、津之类都是他家的。物流保证绝对畅通,也是商盟能够快速崛起的原因之一。
但是说实话,这一个许诺其实只是一个空头支票而已。假使朝廷对地方的掌控能够有这么强,中枢财政乃至于权柄也就不至于这么恶劣。
如今吴中还算是好的,换了荆州、江州之类,地方上的官府或者豪族,私修桁埭之类泛滥成灾,设卡收费,就连往建康运送的台资赋税之类都敢拦截!商贾之类,如果没有过硬的背景,简直就是寸步难行!总之就是,物流条件极度恶劣。
虽然这个许诺有点虚,但有总比没有好。有了这一个许诺,他们也算是奉诏办事,地方上即便有为难,也会有所收敛,较之早先一家舟运情况要好得多。
况且,即便没有这一个条件,单单前两条,已经让人心动不已。
等到沈哲子讲完,厅中众人都是鸦雀无声,一个个都在低头沉吟,消化沈哲子所抛出的这些讯息。如果换了一个人说这些,他们多半要嗤之以鼻,因为条件实在是优厚的过分。类似雇佣大批匠户,或者在京畿周遭置业,这根本就是用钱都买不来的好事!
但这话是从沈哲子口中说出来,听在他们耳中,分量已经是迥然不同。且不说过往他们在商盟中获利已经极多,单单刚才亲眼所见就连宗王拜访都被拒之门外,可见如今的沈家已经达到怎样的高度!
良久之后,席中才有一人发声道:“驸马但有所言,必是一诺千金,这一点我等乡人都是信服。不过有一点,我等供给物料可以,但是能不能不以料钱结算,全都折算成为事功?”
此言一出,众人都纷纷抬头望向沈哲子,这一点恰恰说中他们心声。钱财他们是不缺的,料钱那一点收益也不放在眼中,但如果能用钱财兑换事功再折算成这些优越条件,那对他们来说吸引力可就太大了!
之所以会有这种想法,一方面是因为中枢权柄羸弱,不可能在这么重大的事情上出尔反尔,一方面则是因为沈家势大,给他们提供了强力的政治保障。
沈哲子闻言后则摇摇头,笑语道:“实不相瞒诸位,朝廷能够开出这一个口子,我家也是争取良久。如今是因为宫苑亟待修建,条件才会优越一些,日后再有工事,不可能会有这么优厚。我也是抓住这个时机,优先推荐乡人。”
众人闻言后不免有些失望,丘家那个老者丘澄开口笑道:“能得这个机会,我等已经要多谢驸马运筹之劳。若再不知足,那实在说不过去。”
听到这话,众人也都纷纷点头,不再强求,转而多谢沈哲子带契之情。
沈哲子见状后便又笑道:“诸位倒也不必灰心,如今京畿这个模样,来日肯定也要大举营建。诸多工事虽然不能再尽属乡人,但工事浩大,诸位也可以尽力争取啊!”
听到这话,众人眸子都是一亮,纷纷问道:“倒不知新都要用工几何?”
这一次不用沈哲子作答,庾条已经在席中笑语道:“这一点台中尚未有定论,驸马倒是有建策,来日新都营建合共三十六坊,每一坊深阔不逊一城!”
说着,庾条便将更细致的构建图纸分发给众人传阅,众人将这图纸捧在手中,仔细观阅之后再闭目想象,不免都心折于这份构想之宏大,简直就是江东之未有!原本他们还担心工事太少争抢不到,现在看来,就算他们输尽家资都不可能完成工事啊!
“这仅仅只是一构想而已,台中是否通过还在两可之间。就算来日要一一营建,也非一蹴而就之事。总之,还是做好眼下事最重要!”
沈哲子又笑着对众人说道,他之所以早早抛出一个整体的规划,就是为了给人描绘一个宏大前景。假使未来的都城会是这么大规模,那么他们先期的投资回报前景也是巨大!
京口那个庞大市场形成,一方面是北地的战乱,一方面是京口得天独厚的地理位置。虽然建康这里时常并不算小,但是与政治合流太密切,错综复杂之处尤甚于别处。
如果强硬的冲进来与人争抢,不止会加剧矛盾,而且内耗会极大。那么不如干脆直接把市场做大,让每一个入场者都能找到自己的位置。
而且这样一个耗日持久的工程,不止会让建康城更加活跃,更能把江东的人力物力集中于此,届时也好往江北吸引。
原本吴中的钱粮之类,要运去江北支持江北的经营,单单路途就极为遥远,现在有了营建新都这个工程,以建康作为中转站,可以节省大量的消耗。而且沈哲子的目的还不只是吸引吴中物力,像是荆江之类的豪族,也都打算次第吸引过来。
这种以政策吸引民资的手段,在后世并不罕见,哪怕在时下,其实也都有例可循。往常江东或是天灾或是人祸,朝廷中枢用度不足,往往要各方豪族捐输,或是许以官位,或是给予其在地方上荫蔽人口和土地的特权作为交换。
沈哲子不过只是换了一个方式而已,置于一个统一的规划之下。
烂船也有三斤钉,东晋这艘破船虽然颤颤巍巍,但也不是全无价值。就像后世许多公司破产清算,债务剥离,产业分拆之类,许多效益不错的产业一旦脱离原本的构架,反而能爆发出极大的潜能。
沈哲子所做的这些,其实也是类似。如今的他,并没有掌握全局的能力和资历,但可以掌握一个方面。以营建新都这一个目标,来梳理构架起一个资源的集合渠道,继而引导这些资源往何处去投放。
北地的糜烂不是顷刻之败,是积累了百年以上隐患的一个集中爆发。而想要北伐收复故土,也绝对不是一战或者几战之功,一支强军、一个权臣,这样的组合太单薄。
旋进旋退,这样的拉锯只是让北地反复被蹂躏,元气更加损耗。要知道北伐所面对的敌人不只是如今占据中原之地的羯胡,还有后继的鲜卑几个部族。用最少的消耗干掉羯胡,这样才更有底气去面对更凶狠的敌人!
经过了在沈园这一场谈话,吴兴这些人家都加快了钱粮的调度,修建宫苑的工程也正式开始。
这一天,谢奕入府拜访,同时对沈哲子发出了邀请。看来经过反复的权衡后,谢裒也终于做出了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