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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园内的建筑风格并不像外人所想象那样极尽时下园墅周圆曲折之美,反而没有太多的建筑,迈步行入庭中,视野开阔,纵有一些亭台行廊建筑,也都是镂空而建,并不阻挡视野。

之所以取这样的建筑风格,一方面是因为园中本身已有摘星楼这样宏伟的地标性建筑,再做更多遮掩都是多余,过犹不及。另一方面则是因为建康城布局本来就颇为局促,街巷曲折逼仄,由外入内,视野顿时开阔,给人以堂皇大气之感。尤其时下都中地价飞涨,寸土寸金,如此留白布局,本就是一种无言的豪奢。

但这并不意味着园中就半点点缀都无,杜赫被沈哲子拉着行入园中,身边簇拥着各家子弟,隐隐已成焦点。入园之后,脚下是一条笔直平整的石砌大道,上方覆以华美精致的地毯,一路铺设到摘星楼外阶梯上。

而在这大道两侧,错落分布着美玉雕成的树干,取态逼真可爱,先前门外杜赫恭言玉树生于江东,却没想到早在这园中成为现实。这玉树上悬挂着大大小小的彩色灯笼如果实累累,上方罩以金箔打造的幢伞,灯火折射下来,洒落满庭金光!

行在这美轮美奂的华彩光芒中,拾阶而上,仿佛登天之阶。杜赫由关中南渡千里,也算是见多识广,可是如今身在这园中,亦觉目眩神迷,忍不住感慨道:“若非身临此境,怎会相信人世竟有此等仙乡!”

众人听到这话,也都纷纷笑起来,颇以自己能够出入沈园而自傲。不独江东,哪怕整个天下,沈园也称得上是园墅之冠!

有人便笑着说道:“石崇有幸,未与沈郎生于同时,若不然,金谷岂得扬名!”

这话说得颇有几分狂傲,但就算是那些向来尊北贬南的侨门子弟,这会儿都说不出什么反驳之语。他们倒是不曾见过金谷园景象,但览遍都中,没有一处园墅可与沈园相提并论。

“金玉木石,本是无情之物。若非群贤聚此,此园哪得壮观!”

沈哲子听到众人夸赞,心中亦是不乏得意,只是面子上还要保持些许谦逊。凡事达到极处,可为宗师。他家在都中有这座园墅打底,胜过千言万语。许多当今的名士,根本不用再费心的去招揽,自然云集而来。虽然一时间不会有什么实质性收益,但是对于声望的积累却是有极大裨益。

本身已经受恩良多,杜赫自然要对沈哲子加倍礼待,听到这话后便感慨道:“能以无情之物,兴创伟岸格局,洞悉物趣,撼动人心,中朝以降,首推沈郎!”

凭他的年龄声望,本无资格说出这种推崇评语,但作为新近南渡入都之人,说出这样的话来,倒也并不怎么让人感觉突兀。

说话间,众人便登上摘星楼,由此向下观去,波光粼粼的秦淮河、万家灯火滚滚涌入眼底,一瞬间将人胸襟都冲击得宏大起来,似要囊括天地!

早数日之前,沈哲子便吩咐任球要搞一个大事件,因而今日与会之人远非身边这些。另有众多宾客早在高楼之上欢饮起来,而那些宾客便要比身边这一群年轻人要有分量得多,诸如老牌名士中江左八达的桓彝、阮孚,名声稍逊但资历摆在那里的钟雅、荀蕤,江东顾众、孔群等等。

楼上这些人,自然不是眼下沈哲子能够指挥得了,但能应邀而来,亦算是颇给面子。要知道早数年前,如顾众这种江东老牌名士,沈哲子屡求都不得见。但在如今沈园的宴会中,已经不算是最为显重的宾客。像桓彝、阮孚这种侨门旧姓的名士,才掌握着时下最为重要的话语权。

但由这些宾客亦能看得出来,沈家如今虽然也算是自立门户,但其实仍未完全摆脱庾家影响。眼下的人脉除了江东故有和侨门比较弱势的河东等,其他的仍是从庾家阵营中吸收而来。

至于江左八达这两个,桓彝本就惯于往热闹地方去钻,如今趁着归都述职之际,也在热衷于培养儿子的名望和人脉,不只自己出席,两个儿子桓温、桓云眼下也坐在他身边。

至于陈留阮孚,此公不能以常理度之,知道沈园有美酒盛景,自己便行来了这里,如今待在沈园的时间倒比待在他自家还要多。

众人皆知他的品性如何,倒也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况且他留在这里也不是吃白食,清醒时间不时留下几份墨迹供沈家取用。但即便是吃白食,只要此公不再进仕任官荒废正事,沈哲子便觉得他家酒食并不算是浪费,已经可称功德。

沈哲子一众人登上楼来,楼中这些人便都下意识望向杜赫,心内不乏好奇。他们这些人较之路人对时局的了解更深刻,甚至本身在时局中就有各自的立场和位置,因而更加好奇沈哲子为何会态度如此鲜明的力捧一个南渡未久的关中人士。

关于杜赫的身份来历,并不需要再复述赘言。因而上楼之后,沈哲子拉着杜赫坐在自己身边,逐一为他介绍厅中这些名士们。杜赫逐一上前礼见,众人也都一一回礼,或劝勉或激励,态度并不因沈哲子的缘故而过分热切。就连那个向来不吝于夸赞旁人的桓彝,对于杜赫这个侨门旧姓子弟同样没有太多闲话,只做礼貌应答。

沈哲子将这些人的态度表现都收入眼底,他要助杜赫在都中扬名,甚至于为杜赫来日的去处做出铺垫,这些人的反应和态度才至关重要。

待到杜赫重新返回席中,除了沈哲子身边一众年轻友人对其尚有不小的兴趣之外,至于其他人则都纷纷转回原先的话题,各自行乐。很显然这个年轻人并未能成为厅中焦点,这让杜赫心中不免有些窘迫,觉得自己辜负了沈哲子的厚望。

沈哲子对此倒不怎么在意,就连元帝渡江之初都饱受吴人冷眼,更不要说杜赫这样一个本就籍籍无名、又无长辈带挈的关中子弟。所谓的名望,本就是主观的看法,没有太多客观标准,别人不愿意吹捧你,那是彼此没有利益或者情感的契合点。

既然要助杜赫扬名,关于这些问题,沈哲子都已经考虑到。杜赫其他的才能,他了解不多,也不需要了解更多,眼下所知的内容已经足够。即便这个年轻人有如他堂兄杜乂一样出入玄儒的素质,那也需要长久的运作才能渐渐扬名,并不能获得一鸣惊人的效果,这与沈哲子的设想并不相符。

觥筹交错半晌,沈哲子便准备发声引导话题。他指着身边的杜赫感慨道:“永嘉昔年,胡奴害我王庭,妄窥神器,时势大崩。虽有中宗兴创江东,但念及神州板荡,终是怨怀。道晖兄之家实为冠带翘楚,悲而不闻王训久矣。今日终于克尽险途,重归王统之下,实在可喜。”

杜赫听到这话,脸上却无太多喜色,避席而起,面北而立徐徐下拜:“悲我父祖失于虏庭,以我幼弱愚钝之才,纵然归于王化,又何益于世,何喜之有!”

众人本是宴饮正欢,不意突然听到这个不愿提及的沉重话题,兴致顿时消散,更不便再继续欢饮畅谈,各自默坐于席中。

等到杜赫归席之后,沈哲子又问道:“大江东流形如天堑,王化难以北行。道晖兄南来未久,不知可否为我等详述北地时下之形势。”

听到这个问题,众人也皆露意动之色。时下氛围虽是刻意淡化北方的糜烂形势,但并不意味着人人对此漠不关心。有的是追思故土家庙,有的是担心胡奴南来,一时间纷纷侧耳倾听。

言道这个问题,杜赫自然有许多话要讲,从他亲身经历的羯胡与匈奴在中原进行的几场大战,到匈奴前赵的最终败亡,继而便是从关中沿汉沔一路南来所见种种。

听到这个亲历者讲述北地如今混乱如同沸汤的局势,以及羯奴时下的猖獗,众人心中皆是复杂无比。过不多久,席中便有一年轻人不乏隐有忐忑道:“如杜世兄所言,如今北地羯奴已是一家独大,肆虐中原无人能阻。那么依杜世兄所见,羯奴可有南来之意?”

这个问题,问出了众人的心声。或许每个人心内已有不同看法,但也想听听杜赫这个亲身经历者的观点。

杜赫听到这话后,略作沉吟然后便缓缓摇头道:“如我所见,羯奴不足为江东之虑,即便南来,徒耗其力,终将无功。”

听到这话,众人感想各不相同,但更多的则是好奇。这年轻人早先还在倍言羯奴暴虐势大,怎么转眼又是如此小觑?但不得不说,这说法确能稳定人心,当然前提是要能自圆其说。

“永嘉之祸,匈奴之势倍于羯奴,而今刘逆安在?胡虏之属,章服豺狼而已,礼义不修,忠贞无存,或一时骤起,终将自戮于庭门之中,其势难久!”

沈哲子于席中坐望杜赫议论,他之所以如此礼待杜赫,除了助这年轻人扬名之外,也希望能够借杜赫的声名鹊起,将时人的注意力转移一部分看向北方,不要再眼盲心迷作龟缩之状。等到气氛渲染起来,他就有理由为李矩这个北地宿将请封,乃至于正式布局北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