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刁远和任球等人听到沈哲子这么说,皆是会心一笑。且不说如今南苑在都中一时无两的声势,单单沈园已成都中名列前茅沽名养望的名利场,因而每天都会有大量拜访求见者或是想要人前邀幸,或是想要投献入门。

而为了在众多求见者中脱颖而出,想要获得更多关注,便不乏人故作惊人之语以耸视听。沈哲子戏谑所言,正是针对这种现象。

只是在微笑的同时,任球和刁远他们心中也不乏庆幸。凭他们各自的家世背景,若非早先有幸先人一步投靠入府,眼下定然也会在门外那些费尽心机想要得用者当中,断无眼前的这种从容悠然。

嘴上虽然在戏谑笑言,沈哲子还是让人将箱子搬到身前来,邀请室中几人一起上前来看一看这些求见者中究竟有无贤良之才。而他首先拿到手中的一件呈献之物则是一个彩缎包裹、装点花哨的竹木盒子。

若是不知这盒子来历,突然拿到手里,沈哲子还要以为是什么仰慕自己风采的情窦初开少女壮着胆子送来府中的传情之物。

想到此节,

沈哲子便不免有些丧气。他自问自己的仪容风度也不算差,哪怕与美颜世家的江夏公卫崇站在一起也是各有千秋,不落下风,也能当得起“美姿容”这种评语。但是在都中居住经年,出出入入也算频繁,却向来没有遇到掷果盈车之类的疯狂追捧待遇。

苦思良久,沈哲子觉得或是因为都中物价被炒得太高、人们舍不得抛扔时令鲜果,或是因为家有悍妻都中闻名,让那些爱好美颜的老幼妇人们都望而生畏。总之,不可能是自己的原因就是了。

注意力再转回手中这个锦盒,这盒子虽然外表精美,香气怡人,但附在上面的话却让人侧目:“不闻正始雅音,其与披毛挂鳞何属?沈郎清丽人,岂可长流于禽畜之类?”

这群名利之囚言辞真是越来越放诞,真当自己没脾气了!沈哲子心内冷笑一声,撕下那纸条随手丢在了一边,然后便打开锦盒,要见识一下能让禽兽化人的正始雅音究竟是什么东西。

锦盒中乃是一卷色泽古旧的书轴,展开一览之后,沈哲子却是忍不住笑起来。

这所谓的正始雅音不过是一些燕乐古谱而已,时下所谓燕乐便是房中乐,还不同于后世唐宋所谓的先王之乐,虽然也属于雅乐的一部分,但却是闱中妇人奏来助兴之音,颇多旖旎婉转,哪里是什么将禽兽教化成人,分明是将人煽动成为禽兽!

关于燕乐,沈哲子研究不多,览过一遍后,便随手将之递给任球。任球涉猎极多,接过这燕乐旧谱后眸子便是一亮,两手轻挥拟作弹奏状,片刻后才笑语道:“此曲仍异于正始之乐,或为先汉所传,大概这位进献者也是不辨其中微差,偶然得之,时人确是少有弹此音。”

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本就不是沈哲子关注的重点,摆摆手交由任球去处理,不必再向自己请示,转而又去翻看其余。

可是在看了十几份投献之物后,沈哲子不免有些失望。这些投献之物或为乐谱书帖,或为诗赋之作,也有不少雅趣古物,但真正能够具有实用性的却一件也没有。由此一节,沈哲子便能感受到如今都中越来越趋于玄虚的世风气氛。

沈哲子深知,此一类风气除了肇始传承于中朝之外,也实在与时下的环境有关。无论是国运家运,或得一时安静,但其实却是始终隐患重重,让人颇有尘世艰辛、人力有穷之感,不知该由何处着手去扭转处境局面。

错综复杂的局势让人无从下手,继而便生自暴自弃,这一类现象古今皆同,世上向来最缺百折不挠,越挫越勇之人。

沈哲子也深知,他如今在都中虽然也算颇具影响力,但若说能够硬撼风潮,彻底扭转世风,则仍是力有未逮。只是这些投献者皆同此类,便更让沈哲子生出良才难得之感。他眼下并无正当名义去大肆招揽人才,只能通过这种权宜之计大浪淘沙一般的筛选,也确实收效甚微。

虽然有穿越前的记忆可供参考去招揽历史证明过的人才,但那些人要么出身高门,要么尚未完全成长起来,却非眼下能够御使。

譬如谢家那个谢奕,

史上接替堂兄出任豫州刺史,让他家方伯之位更加稳固,能力应该也是有的。但前不久沈哲子借来帮忙打理一下南苑事务,做事却是一塌糊涂,没有条理,于是沈哲子又打发去庾条那里做个跟班继续磨练。

其实这些高门子弟绝大多数能建立功勋,其本身的才能固然不容抹杀,但绝大多数其实也不过中人之姿,若不是在这个特定的历史背景,有诸多裙带关系可以依靠,若换一个历史背景士庶同流相竞,其中相当一部分都要泯然众人,竞争力实在太差,能力方面并不具备无可取代的特质。

心中一边感慨着,沈哲子又一边耐着性子翻看了几份,仍是一无所获后便渐渐没了耐心,正待要将这些事情交给任球等人去处理,突然任球手捧一个木盒惊语道:“郎主请观此文,其中所载囊括诸多,实非我等能够目量。”

沈哲子闻言后心中便是一奇,接过那木盒来先看一眼门生记载的送信者留言,见上面写着“若不观此,遗憾半生”,虽然也透出一股自傲气息,但较之旁人那些动辄便威胁沈家家业无存的留言却是平和得多。

待将盒中文章取出刚看一个开头,沈哲子眉梢便禁不住蓦地一扬。且不说这文章所论述内容,单单用词便是朴实严谨,并无太多浮华虚词堆砌,迥异时下那种艳丽空洞文风。这让沈哲子心中不乏期待,坐在席位上认真翻阅起来,越看下去,眉目之间惊异之色便越浓。

这篇文章前半部分描述了一个地处关中的坞壁经营状况,其中关于时下关中风物描写详实细致,哪怕沈哲子这种从来不曾踏足关中的人读来,都有一种身临其境的感觉,一种乱世板荡复杂的厚重感扑面而来。

但这些风物描写还在其次,最让沈哲子感到诧异的是,文章中重点论述坞壁中存在的一种名为功筹的计量之物。这功筹便类似于坞壁这个小型社会中流通的货币,文章作者将之引用与南苑兑票进行类比,其中许多观点都让沈哲子有耳目一新之感,关于功筹和兑票的认知见解颇为深刻,已经颇具后世的许多金融理念。

沈哲子从不会因自己脑海中那些后世知识观念而小觑古人,尤其是在制度构架方面。其实所谓的制度构架,不过是人与人交流的常态,以及资源管理调配的一种方式而已。

或许古今有异,但原因不在于古人的短视,而是文化背景不同、生存环境不同和物质基础不同,脱离了这些去谈论制度的优越性,只不过是越辩越混沌,缘水捞月,劳神费心难有一得。

而在金融和市场管理方面,古人的认知也就未必逊于后世。比如管仲治齐,无论在什么年代而言,都是政府刺激经济、管理市场的典范!后世许多打磨多年、引以为傲的观点和方法,其实早在两千多年前,先民早已经认识到并且熟练应用起来。

沈哲子手中这一篇文章就是如此,对于货币替代品的票据认知非常让人惊艳,或许其中许多观点尚存在一些模糊,但也有许多地方都非常高明,甚至较之沈哲子援引后世理念粗暴应用更能契合时下的情况。

将这文章通览一遍后,沈哲子又返回头去将其中一些章节反复阅读咂摸深意。

除了关于兑票的论述外,这篇文章中关于时下南北形势的认知也颇让沈哲子感到有趣,尤其针对于北地经营的方略,更是沈哲子早先不曾听闻的论点,虽然其中有些观点不乏脱离实际的激情之语,但更多的则是让沈哲子有不明觉厉之感。毕竟针对北地形势,沈哲子也只是多从旁人转述得知,并没有一个身临其境的真实认知。

阅读良久之后,沈哲子才将这文章放下,抬头问道:“此人名帖可在?”

任球见沈哲子罕有的专注阅读,便知其对此文著者高看一眼,闻言后便将名帖呈上去。

“京兆杜赫?”

沈哲子手持这名帖略一沉吟,旋即便笑起来,益发感受到北地高门较之南渡人家的不同。他家中那位崔珲崔先生也是长于庶务经营,而这京兆杜赫任事之能沈哲子尚不知,但观其行文洋洋洒洒数万言,其中片言只语的虚词都少,可见也是一个立身实际之人。

若强攀扯一下,沈家倒于京兆杜氏也算有渊源,沈哲子老爹沈充被时人称以江东武库,所类比的便是京兆杜家的杜预杜武库。

手持那份名帖,沈哲子吩咐道:“安排人去调查一下这个京兆杜赫相关种种,越详细越好,明日午前送来府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