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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林中,瑕盈已经与冯嫣魏行贞分别,独自走在山路上。

远远的,他听见古琴的声响从山顶传来,他先是锁眉,听了几个乐句之后又恢复了平静——从琴声来看,抚琴人应该不是贺夔。

这短短四日,在六郎的保护之下,贺夔已经换了好几处居所。

瑕盈看见山顶的小屋,推门而入,果然看见六郎坐在琴前,贺夔与他相对而坐,且闭着眼睛。

“先生,你终于来了!”六郎立即起身,指尖的琴音戛然而止,贺夔微微睁开眼睛。

瑕盈抬手,示意他坐下,不必起身。

“先生,浮光已经——”

“我知道。”瑕盈走到贺夔与六郎的身旁,也席地而坐。

六郎面色严肃地望着瑕盈,又接着道,“最后分别前,她说的话有些古怪,要我一定要在‘天亮之前找到避雨的地方’,好像早就知道天亮之后她的风就不能再护住我了似的。”

“嗯,我也知道。”瑕盈点头。

六郎不解,“先生是说……你早就知道她那天会死在庙中?”

“不是。”瑕盈摇了摇头,“不说这个了。”

他看着六郎身前新制的琴,“贺公在教你弹琴?”

六郎点头,“小时候学过一些,但是不精通,今日闲来无事,刚好贺公乐意指点,就试了试。”

瑕盈笑了笑,他抬眸看向贺夔,“在屋中放了一架琴,却不让琴师去弹,好像是有些过分……”

贺夔望着眼前的新琴,“今日才初二,还有十四天。”

“我今日来就是来与贺公说这个的。”瑕盈轻声道,“不必再等正月十六了,如果你想弹琴,现在就可以弹。”

六郎和贺夔同时望向了瑕盈。

“先生的意思是?”

“所有的事情都结束了。”瑕盈低声道,“先前天道留下的阵法已经生效,这次从域外召来的妖物所啃噬的人,就是最后的献祭了。姑射殒命只是旦夕之间的事情——如今看来,已经不需要您的琴声来助推什么了。”

“什么……”六郎的表情僵在了那里,“可现在明明什么都还没——”

“变化发生得比我预期中的还要快。”瑕盈轻声道,“有些事情,天道已经等不及我来做,直接出手了。”

六郎一下站起了身。

“抱歉,我……我出去走走。”

瑕盈没有阻拦。

六郎走后,瑕盈起身,坐去了贺夔对面的位置。

“这把琴本身,不算名贵——造琴师名不见经传,所用材料也并无独到之处……但形制上,它或许是最接近独幽的一把。”

瑕盈将两只手轻轻压在弦上。

“琴弦是由蚕丝制成,五丝为一综。

“第一弦,用一百二十综,第二弦,用一百综,第三弦用八十综,先分四股打合,再以纱子缠之。

“而后,四弦即一弦,不缠;五弦即二弦,不缠;六弦即三弦,不缠;

“七弦,用六十综,不缠,每弦长五尺……乃用竟陵派所记造弦之法造成。”

每说一句,瑕盈的手指即在对应的琴弦上轻轻拨弹。

古琴在他的手下泛起涟漪。

贺夔也望着瑕盈的手,“你也懂音律?”

“会一点,不精通,用来消磨时间罢了。”瑕盈轻声道,“贺公有兴趣听我弹一曲吗。”

“请。”

……

六郎在山头与山头之间纵身飞跃。

他隐隐听见身后有琴声传来,但那究竟是贺夔在弹还是瑕盈在弹,他已经没有了兴趣。

他整个人像一支离弦的箭一样向着六符山横冲而去,带着不解,带着愤恨。

在他身下接连向后飞逝的山峦,看起来非常诡异——所有被弱水浸润过的地方只留下黑色的地表和斑斑点点的白雪,而山腰以上的位置还残留着星零的树林,虽然大部分也在此前的电闪雷鸣之中燃起了大火,但整片岱宗山受到的侵袭和别处相比实在轻了太多。

这让每座山看起来,都像是一小块暗绿色的绒毯铺在了漆黑的山峰上。

他终于来到了六符山的附近。

远远望见六符山的山顶时,六郎就立刻敏锐地认出了这座山与先前的不同——它是群峦之中唯一一座浑身焦黑的山。每一块山石已经没有了棕黄色的地表,嶙峋的轮廓让人想起海边不断被冲刷的礁石。

六郎在写着“河山带砺”的长陵碑旁停了下来。冯家在六符山山顶的六符园早就没有了,所有木质结构的建筑连一点残存的梁柱都没有留下,只有这些石头还立在这里。

在暗淡的夜色中,整座六符山像是一块质地并不透明的黑曜石,在它身上已经没有任何苔藓、草木,整座山光秃秃的,寂静得只剩风声。

六郎的呼吸渐渐急促起来。

他一直在等正月十六——这个一早就被瑕盈定下的最终决战的日子。

他要亲眼看着那只被镇压在六符山下的妖邪露出真身,他期待着像对待迄今为止所有的敌人一样,在交手的第一眼就看出它的弱点。

然而现在瑕盈突然带回一个“所有的事情都结束了”的消息。

结束了,是什么意思……

天道直接出手了——又是什么意思?

不该是这样!

在那个神秘阵法被拼上最后一角之后,应该由他们这些扫尘者,给予六符山下的那只怪物以致命的一击——那一击才是一切的终结,是需要他亲自完成的最后一步。

他这一生都在等待那一刻。

六郎在六符山上一路狂奔,企图从中找到一丝活物的影子,然而没有,整座山都是死物。

他在无人的山路上把心中的怒火撒向周围的一切——就像当初他轻松斩裂纪然与小七脚下的岩块一样,将眼前所见到的,所有可斩断之物,劈成碎石。

……

一曲终临,瑕盈收回了手,贺夔脸上带着些微惊奇,这表情甚至让他长久以来的病容生出些微新的活力。

“我突然,有一个不相干的问题,想问你。”贺夔开口道。

瑕盈抬起头,“什么问题?”

“我有时候觉得冯易闻是你身边所有人里,最像人的一个,有时候又觉得他比所有人更疯癫。”贺夔的目光转向茅屋的木门,“这到底是确实如此,还是我的错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