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十七觉得红玉的话里有一句话转述得对。
她确实该缓一缓,缓一缓的。
接下来的拜见,她一直像是在云里雾里不真切,好在也没出什么错。
从前她便跟展颜说过,她是个胆小鬼。
那会那样说,心里总有一丝觉得其实不是的。
可现今此时此刻,面对这样的场面,不过是在这个往后便是她家的场面里,她便怯了。
倘若非叶子落与曾品正尚在场陪着她,她想着她该是落荒而逃了。
她果然是胆小鬼。
叶弘与叶子皎是叶家家主与少主,在八大世家中也是地位尊崇,影响力与震憾力并不比阴家家主与少主低多少,甚至是并驾齐驱。
自阴家足有十代未再出阴家女,又素只有嫡系,未有庶出,阴氏族里倒是还有旁枝,但皆不在燕京,与叶家一般,旁枝或庶出除却本家外,皆搬离燕京分散于全国各地。
但叶家在燕京至少人丁兴旺,本家家主叶弘也有几个兄弟姐妹,姐妹们远嫁出京,同嫡出的兄弟却尽数在京里落根,并未分家,而庶出的兄弟则是在各自成家立业后便分了家,搬离燕京叶氏本家到京外邻近的几个京县定居。
所以叶氏本家虽与阴氏本家一样,燕京皆是仅有一个本家,但论起子孙后辈,阴家最是凋零。
阴家子孙后辈凋零,到阴峻这一代,已然只余下他与阴十七兄妹俩。
阴启岩与区氏夫妻情深,阴家也素有不许阴家子弟纳妾通房的家规,他早年没那心思,人到中年更没了再娶继室的念头,要不然也早娶了,不必等到今日。
就连八大世家之一的司家也要比阴家人丁兴旺,子孙满堂。
司家虽是自上一代因着阴家女而重挫没落,到如今势力仍要比人丁稀少的阴家弱上许多,但司家的子孙后辈却是人才辈出。
按阴启岩与叶弘的话说,司家崛起是指日可待!
阴家人少,总是冷冷清清。
叶弘跟在阴启岩左右早有二十多年,两人不仅是主与臣的关系,感情更是亲如兄弟。
但终归叶家是臣,阴家是主,叶弘还是得拜见阴家唯一的小姐。
叶弘给阴十七行礼的时候,是正经八百的跪拜大礼,叶子皎也是相同。
阴十七下意识想闪开避过,却让阴启岩及时拉住了,无声让她受了。
叶弘与叶子皎行过大礼后,阴十七因着终是小辈,便深深曲膝回了叶弘一个全礼,再向叶子皎回了一个半礼。
叶弘没有避过,稳稳受了。
叶子皎却有点不安,不敢受了,与阴十七方将想闪开避过之际一样,他也让阴峻及时拉住,说他受阴十七一个半礼不算过,理应受的。
叶子皎被阴峻那么一拉一阻,阴十七那边的半礼已然回过。
他不安紧张一过,便也坦然受了。
自及冠有了跟随在阴峻左右的资格,他便时常跟在阴峻身边,几乎是寸步不离,还有几回以性命相救阴峻,自已却差些殒命的事。
这些事,他自是不记在心上,因为他觉得这是他的本份,是他该做的。
可阴峻不这样认为。
自叶子皎以命相皎救回他的性命,他便将叶子皎当成自已嫡亲的异姓兄弟。
阴十七是他的妹妹,他的妹妹回他的兄弟一个半礼,他不觉得有什么。
倘若不是阴叶两家的家规铁如山,各自身份摆在那里,他是觉得阴十七即便回叶子皎一个全礼也是不为过的。
阴十七不知道这些,是后来方慢慢听阴峻与她说道。
当时她只觉得叶弘是长辈,叶子皎又是叶子落的兄长,那便也算是她的兄长,因着她是阴家女,是主的身份,不能阻止叶家父子对她的大礼,但她回礼却是该的。
又因着叶家家主与少主的不同,也是差着一个辈份,所以她回了一个全礼与一个半礼,这在礼数之内,是应该的。
叶子落是叶家第三人,虽是早跟在阴十七身边,但叶弘与叶子皎行过大礼后,他也跪下认真地对阴启岩、阴峻行了大礼,最后是阴十七。
阴十七轻呼一声:“子落!不必的……”
叶弘却道:“小姐,应当的!”
叶子落也已跪下行起了大礼,行完后起身,阴十七想回礼,却让他阻住:
“十七不可!不,小姐,从前小姐不计论这些,可现今已回到燕京,有些礼数还是要论的,小姐回我父亲与我大哥的礼,在我这却是不必的。”
叶弘与叶子皎没再作声,但看神色便知道他们认同叶子落的话。
阴十七看向阴启岩与阴峻,两人却是一副让她自已作主的神态,她有些明白了,还是回了叶子落一个半礼,快速得叶子落再阻止不了她。
叶子落惊唤:“小姐!”
阴十七笑:“这才回京不到一日,子落便与我生分了。”
“不是……”
叶子落刚想解释,便被阴十七截了话:
“既不是,那便还像从前一样唤我十七便可。”
叶子落没应声,只是看向了自已的父亲与兄长,再移到阴启岩、阴峻身上。
阴峻抿着笑,看向自已的父亲。
阴启岩也是笑:“既是骄儿的意思,你们顺着便是。”
有了阴启岩这话,阴十七打蛇随棍上,便也让叶弘、叶子皎两人直唤她十七便可,不必小姐前小姐后的。
叶弘与叶子皎听阴启岩的,为难也得应下。
阴峻仍笑着,打趣道:
“那我呢?父亲呢?是唤你妹妹骄儿,还是唤你十七?”
阴启岩听儿子这么一说,立刻看向阴十七,眼里兴致盎然。
阴十七却是听得一愣,呐呐地反问道:
“听我的?”
阴峻点头:“父亲我不知道,但哥哥听你的!”
阴启岩不甘人后,连忙也表态说听阴十七的。
有了这两位的话说到前头,阴十七慢慢地也跟着眉开眼笑了:
“那便唤我十七吧,这名儿我听习惯了,突然间改个名儿来唤,我还真有点儿不习惯。”
想了想,阴十七又认真地对阴启岩、阴峻道:
“我初来阴家,许多事儿都不知道,也不懂,你们……是我的父亲与哥哥,我原本该听你们的,可我失踪了五年,十岁前的记忆也尽数忘了,被祖母救起时九死一生,连为什么失踪,我也是半点也想不起来……骄儿?那是我原来的名字吧?是叫阴骄么?”
阴启岩听得酸楚,眼眶又半红地点了点头:
“这名儿还是你祖父给你取的,说我们阴家好不容易又出一个女儿,必定是天之骄女,便单取了一个骄字,就叫阴骄,你祖母与你母亲听着欢喜,连连点头说好……”
却未想,阴家自阴樱那一代开始,便一直人丁不旺,家中长辈主子又偏偏多半早逝。
阴骄,也就是阴十七生下不久,那年堪堪五岁,阴家老太爷与老太太便相继仙逝,就在阴十七突然失踪的前一年,也就是阴十七九岁那年,阴家主母区氏也跟着病亡。
随后隔年,阴十七又蓦地失去踪影。
那两年,是阴启岩人生当中最难熬的两年。
爱妻病亡,骄女失踪,那两年也是差些让阴启岩彻底崩溃绝望的两年。
幸在区氏还留下了一个儿子阴峻,看着当年堪堪及冠便担负起阴家接连恶耗的儿子的小小肩膀,阴启岩把自已关在屋里颓废了两日两夜,便出了屋子重振雄风,艰难度过那个艰难低迷的困境。
看着心酸泛泪的阴启岩,阴十七即便不是真的阴家女,心里也止不住地难过:
“父亲……”
红着眼眶低头说不下去的阴启岩蓦地抬头,双眼迸发出欣喜的光芒,有点儿狂喜到失措的连连点头:
“父亲在!在呢!骄儿想说什么?哦不,骄儿说唤十七,那便唤十七,这十七往后便是骄儿的小名了,我们自家人唤着!唤着可好?”
听得阴十七终于唤一声父亲,阴启岩是又欢喜又激动,又心酸又难过,话到末了眼泪已是止不住。
阴十七看着阴启岩这个爱哭的样子,也是有点儿不知所措,上前一步,想安慰两句,却又说不出来什么,手脚更是无措得不知该哪儿。
阴峻见状,安慰了阴启岩两句。
阴启岩听着很快敛了敛失控的情绪,也没有在叶家父子三人面前失态的窘迫,他是真当叶家人为自家人,所以这什么好意思不好意思的,他从来不管。
阴十七看着想着,心说阴叶两家还真是自家人。
阴启岩情绪好些后,便看着阴十七激动着,一时半会也说不出旁的话来。
宝贝闺女好不容易回来了,这般艰难才失而复得,即便阴十七就安然地站在他跟前,他还是难以放开,十足的小心翼翼。
阴峻明白自已父亲的心情,叶家父子三人也是明白的,曾品正一直在旁没作声,看着也有些许明白。
为了缓一缓气氛,阴峻笑着又打趣道:
“妹妹,这父亲你是叫了,那我呢?来,叫声哥哥,让哥哥高兴高兴,哥哥一高兴肚子便饱了,那正晌的午膳正好省了!”
阴十七一听,噗嗤一声笑开,笑了一小会儿便如阴峻的愿唤道:
“哥哥!”
阴峻眉开:“乖妹妹!”
阴十七再唤:“哥哥!”
阴峻眼笑:“乖十七!”
阴十七道:“两声哥哥了,正好连着晚膳也可以省了,父亲记着,待会不必摆哥哥的碗筷了!”
阴启岩反应也快,十足默契地点头应下。
被阴十七这么一促狭捉弄,阴启岩还正儿八经地应好,山水转得有点儿快,听得阴峻愣了愣,在场另几人却是哄堂一笑。
末了,阴峻也跟着笑了,摸着阴十七的小脑瓜子道:
“这才刚回来,就知道挤兑我了……”
阴十七被阴峻摸着脑袋,难免想起她摸曾品正脑袋时的情景,她拍掉阴峻的爪子:
“别摸头!会越摸越笨的!你说是不是啊,品正?”
突然被点到名的曾品正一个激灵,回神抬眼,便见到在场的几人都拜阴十七所赐,统统向他看过来,他有点儿想咬牙:
“你知道那你以前还总爱摸我的头!”
叶子落道:“那是十七疼你!”
阴十七附和:“就是,那是我疼你!”
阴峻心下十分烫贴,这是拐着弯说他疼妹妹呢,还被妹妹亲口承认了。
他心里十分高兴,一高兴,又想摸上阴十七的脑袋。
岂料阴十七这回早有准备,反应极快,往后堪堪退上一步便避了开,她冲阴启岩道:
“父亲,你看哥哥,总想着我笨些!”
这顶帽子扣得有点儿突然,也有点儿大,阴峻莫名。
明摆着被当成青天大老爷的阴启岩则高兴了,他冲阴峻瞪眼:
“自已笨就好了,别连累你妹妹!”
不分青红皂白,不讲道理是非,有这么一个父亲护着,阴十七觉得十分不错,再看阴峻委屈中带着幸福的甜笑,她觉得有个兄长也不错。
中间被这么一错开打趣玩笑,阴十七不安与紧张渐渐消散,对于区氏早早病亡一事暂且皆放到了脑后,对于有了父亲、兄长,却没有母亲的遗憾也压了下来,一想到远在洪沙县的陶婆婆,她对早逝的阴家祖父祖母也生起了遗憾之意。
不久候在正辉院另一侧花厅里的各个管事也一一上前来拜见阴十七,记下了名字与脸,也记下相应对上的各处管事管着的事情。
无论内外院,她都认了个全。
拜见完,众管事退下,阴启岩便说以后阴家内宅要交到阴十七手上,让她管着。
当然也不着急,更是急不得,这事就是先知会她一声,让她好有个心理准备。
待她适应了阴家的生活,也在燕京各处有点儿熟悉了,再慢慢接管阴家内宅庶务。
阴十七想着诺大的阴府里也就她一个女主子,阴峻未娶,阴启岩也不曾想过续弦,这府里能掌中馈的也就她这个失而复得的阴家小姐了。
没有推辞,她一口应下了。
第一波人拜见新晋阴家小姐一落幕,叶家父子三人在阴家用了午膳后,叶子落说了明日一早再来便跟着父兄走了。
曾品正则留在阴府,被安置在阴十七所住骄园隔壁相邻的一座小院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