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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戴英达的这些考虑,并没有公开向七大姓的其他几位当家进行过说明,如今杨家已经隐隐有了立场不稳的迹象,戴英达也担心自己要是把牌都亮出来,会被内部的人泄露给山陕盐商,到时候反而会陷于被动之中。

他原本就打算要对七大姓的构成作一些调整,剔除掉其中的不安定因素,但这种事需要讲求一个合适的时机,否则很容易造成徽籍盐商内部的动荡。而这一拨宁波盐商的突然杀出,让戴英达看到了实现自己想法的机会,甚至还有机会连消带打,顺带给山陕盐商也制造一些麻烦。

不过在他的计划中有太多的不确定因素,相应的风险也很大,即便最终是以最理想的状态完成他的计划,也仍需面对宁波盐商进入江淮市场的趋势。而相较于实力日渐下滑的山陕盐商,新对手的背景和靠山显然都更让人棘手,他当前也没有想好今后是否能与其和平共处。

既然宁波盐商的到来只是迟早的问题,那设法利用此事来将己方的利益最大化,对戴英达而言才是最正确的处理方式。如果能完成借刀杀人,狠狠地打击山陕盐商手下的武装组织,徽籍盐商今后的行事底气也会更足一些。

但戴英达有所不知的是,海汉此时对于山陕盐商手下那支火枪队的兴趣,甚至要远远大过了他们对江淮盐业市场的兴趣,否则根本就不会插手盐商之间的利益争斗。假如他能掌握这个关键信息,那或许还能想到更有效利用海汉力量打击山陕盐商的办法。

当天午后到太阳落山,便没有再出现来码头找麻烦的人了,半天时间顺顺当当卖掉了将近三千斤盐,闻讯而来的买盐民众甚至一度在码头上排起了长龙。但这种和谐安宁的景象,反而是让龚十七和姬元青在失望之余还有些不安,他们知道一定有很多本地盐商的耳目在附近盯着自己,但对方只是进行监视而不采取行动,这就让他们无从应对了。

从宁波运大量食盐到扬州府来出售,这本身就是一种上门挑衅的行为,而龚十七采取这种冒险行动的目的之一,便是要借此手段激怒扬州盐商,引他们使用那支火枪队出手攻击。

这样做的风险虽然巨大,但如果能够成功,那就是效率极高的调查手段了,否则就凭他们一群人生地不熟的外来者,想在扬州把那支来无影去无踪的火枪队翻出来,难度可想而知。

“这些扬州盐商……上午来闹一波,下午就直接消失了,这是什么策略?难道说他们察觉到了什么?”龚十七对于这种不太理想的状况也是有些不解。

姬元青道:“龚兄莫急,或许对方只是故意先要观察一下我们的行动,看看能不能找到我们的漏洞。”

“也或许是他们打算等到天黑之后再采取行动。”龚十七抬头看了一下天色,摇摇头道:“先吃饭,填饱肚子,就算晚上有什么状况,也有精神陪他们玩!”

敌在暗我在明,龚十七的队伍从抵达扬州开始,便一直处于戒备状态,众人都神经紧绷,准备应对可能出现的各种状况。但在这种处境下拖的时间长了,他们的精神状况无疑会变得很疲惫,从而影响到战斗力的发挥。

龚十七无从判断对方真正会采取的策略,也没法预计火枪队会在什么样的情况下出现,他只能尽可能地保证部下们的体力和精神处于一个较好的状态之下,让己方以这两条船构建的阵地少一些防御漏洞。

从今天开始,他们便已经停止了从本地饭馆采购熟食,只从附近的市场上买些食材,然后由船上的厨子自行烹饪。这也是龚十七担心本地盐商势大,会设法在采购的食物中下药,所以特地作此安排。虽然稍稍麻烦一些,但如此一来可以有效地降低他们在扬州逗留期间的风险,这也是很必要的安全措施。

虽然天色渐暗,但还是陆陆续续有民众闻讯来这里买盐。不过都是零散购买,三五斤就算多的了,总体数量并不大。

“说来也怪,今天竟然连一宗大买卖都没有做成。”姬元青道:“我们的盐价应该算是很低了,而且买得多还另有折扣,但还只有零散的生意。”

“你是想说本地那些卖油盐酱醋的铺子没有来我们这里采购?其实道理很简单,这些铺子想在扬州长期做下去,就不能得罪本地的盐商。所以他们即便知道市面上有比他们进价还更便宜的盐在卖,也不敢跑到这里来买,毕竟这地方肯定有很多的盐商的耳目在盯着,要是被发现了,回头肯定会被盐商找麻烦。”龚十七笑了笑道:“不过也还是有些胆大的……你如果留心了就会发现,那些一次买五斤盐的人,有很多都是来排了好多趟。”

姬元青恍然道:“多找几个人多跑几趟,不会引人注目,也一样能买几百斤盐囤起来,这样的采购量对小商人来说已经够了。龚兄不愧是高手,竟然一直都在留意着这些细节。”

龚十七笑了笑,对于姬元青的称赞,他其实倒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虽然这一天下来他们都处于本地盐商的监控之下,但他又何尝不是在对这里的环境这里的人进行着细致的观察。来买盐的有哪些人是真正的老百姓,哪些人是以蚂蚁搬家的方式来囤货的小商人,哪些人可能是本地盐商派来的耳目,他一直都在不断地默默进行着评估。而这种监控方式并不是他刻意为之,完全是多年来在外勤任务中养成的工作习惯罢了。

入夜之后,龚十七安排了十多人在码头上搭建帐篷,又生了两堆篝火照明。这虽然算不上是什么防御工事,但也算是在码头上构筑了一道屏障,如果有人想在夜间接近这两艘船就不是那么容易了。

龚十七倒不怕对方明火执杖地打上门来,但对方如果搞夜间偷袭,那就不得不防了。但他其实心里又隐隐有些期待,希望扬州盐商能够有所行动,而不是一直这么阴在暗处,让自己无法抓到他们的把柄。这事拖的时间越久,对于客场作战的行动人员越是不利,到最后如果是一无所获地离开扬州,那可就太失败了。

距离这处码头不远的一间饭馆里二楼的临窗座位,正好能够看到这两艘打眼的大船。一名胖子一边大口吃菜,一边不停用手帕擦着额头的汗水,三嚼两嚼将口中的食物咽下之后,对同桌的另一名男子说道:“杨兄,你老实告诉我,这两条船是不是你们徽商玩的把戏?戴老头诡计多端,故意弄来两条船,装作是宁波盐商,实则是想引我们在扬州城大打出手,好让官府惩治我们,是不是这样?”

与他同桌的这名中年男子大概比他瘦了有一半,面色看起来比较萎靡,但身上的上等皮袄和腰间那面直径足有两寸的玉佩,却显出此人身家不差。瘦子闻言停下筷子道:“卢兄这是从何说起?在下从未听闻有此安排,这帮宁波盐商跟我们徽商并无任何关系。”

“真的?我怎么觉着这帮人里里外外都透着古怪,不像是寻常的商人!”胖子狐疑地说道,显得还是没有完全相信对方的辩解:“我卢康泰在这行干了二十多年,可从未见过有人敢用这么直接了当的方式来抢地盘的!”

“卢兄,别说你没见过,我也同样没有见过啊!”瘦子一脸的无辜道:“但这也不能证明这帮宁波盐商跟我们徽商有任何的关系吧?熟归熟,你可不要冤枉好人!”

这胖子卢康泰,便是让徽籍盐商一直惦记着的卢胖子,而与他坐在一桌吃饭的,就是被戴英达视作“勾结外人”的杨成业。这两人看起来都是貌不惊人,但却又都在各自阵营中充当着重要角色。

卢康泰手底下有一支新组建不久的火枪队,其背景非常复杂,但因为他是出钱组建这支队伍的大金主,所以目前这支火枪队也是效命于他。而在此之前的几次出动,这支火枪队都十分圆满地完成了任务,并且证明了自己出众的战斗力,所以这也让卢康泰在山陕盐商的群体中有了更高的威望和话语权。

不过卢康泰仍是十分小心,并不会在家门口轻易动用手上的大杀器,所以尽管山陕盐商的领袖人物何桓已经明确了态度,要求他们尽快给这帮外地盐商一点颜色瞧瞧,卢康泰却是没有急于去抢这个头功,而是先将与他相熟的徽籍盐商杨成业约了出来,想从对方口中打听一点相关的消息。

杨成业虽然被戴英达视作酒囊饭袋,甚至已经有了被清除出徽籍盐商七大姓的危险,但他手头所掌握的产业却实实在在能够排入徽籍盐商的前七位。事实上从他这里往上数两辈人,杨家还曾是徽籍盐商当中生意做得最大的家族之一,不过到了杨成业这一辈之后便明显在走下坡路了,戴英达对他的点评倒也不是无的放矢。

杨成业在徽籍盐商的群体中是被鄙视和贬低的对象,也就只有一个马正平念在父辈旧情还对他比较照顾,这也使得杨成业并不乐于融入徽籍盐商这个群体当中,反倒是偶然结识的卢康泰比较投缘。虽然卢康泰所属的山陕盐商与杨成业所属的徽籍盐商是生意场上的死敌,但这两人的关系却是跨越了对立的阵营,或许只是酒肉朋友,或许也有相互利用的成分,不过他们自己倒是觉得相处融洽。

杨成业道:“若不是你下午从春风巷小嬛那里把我拖出来,我还打算今天继续在那儿住一晚,这小娘虽然只认银子不认人,但的确是个招人疼的可人儿……跑题了,若不是你来找我,我根本都不知道扬州城来了这么一拨宁波盐商。想必今天戴老头又召集各家议事了,我这都不知道缺席了几回了,下次见着戴老头,少不了要挨一顿臭骂了!”

卢康泰听到这里,总算是略略相信了几分,他知道杨成业这人不善说谎,这番表态的可信度还是很高的。但他还是有点担心杨成业在徽商群体中的地位不够,有些比较机密的事情,以戴英达为首的那帮老狐狸未必会提前告知杨成业。

“那你今晚便设法打听一下,你们那边是否有更多关于这帮宁波盐商的消息,还有就是戴老头对这事的态度如何,是否会采取措施对付他们。”卢康泰不肯就此作罢,当下便鼓动杨成业设法去收集消息。

杨成业虽然有败家子的嫌疑,但他可不是笨蛋,闻言便笑道:“卢兄,我要是去替你打听这些消息,那不就等于是在出卖我的同乡?要是被戴老头知道,我就算不死也得脱层皮!”

卢康泰将那浸湿的手帕丢到一边,从怀里又掏出一张干手帕继续擦脸上的汗,一边擦一边对杨成业劝道:“哪会有你想的那么严重!这宁波盐商既然与你们徽商毫无瓜葛,那打听他们的消息怎会是让你出卖同乡。再说了,宁波盐商来扬州卖盐,也同样要影响到你们的利益,说起来我们都有对付他们的充分理由,难道不是吗?”

“你说的好像也有点道理……”杨成业听他这么一说,便不禁有些犹豫了:“不过为什么一定要对付他们呢?就这么两船盐,让他们卖完了不是就得走人吗?”

“你弱就弱在这‘不争’的性子上了!”卢康泰摇摇头道:“他们这次把两船盐卖完了,下次再来,可能就是四条船、八条船,会有越来越多的宁波盐进入扬州,直到我们的盐一粒也卖不出去!杨兄,这个口子若是开了,日后不管是我们山陕盐商,还是你们徽商,生意都只会越来越难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