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政大臣这个职位,说老实话热罗姆亲王是不大配得上的,只不过因为他身为皇族、身为皇帝亲叔叔的身份,为了维护皇族对帝国的统治,才被宫廷任命到这个要职上而已。
也就是说,他最依仗的也就是血缘关系。
在路易和吕西安两位亲王被驱逐出帝国境内的情况下,热罗姆亲王自然奇货可居,成为皇族当中最为活跃的存在,可是现在,皇帝陛下却打算赦免这两位亲王之前的罪过,并且允许他们回到法国了。
可想而知,只要两个支系的人回国,那么接下来他们肯定就能够恢复皇族的身份,并且成为热罗姆亲王一家的竞争者。
在这种情况下,亲王的地位和影响力,不说岌岌可危,至少也是大受影响了。
他当然会很焦虑,他身边那些心腹走卒们,则会更加焦虑。
吕西安-德-布雷作为亲王殿下的秘书,多年来一直都很受信任,原本被认为是政府内部将来闪耀的新星之一,但是经过这次的风波之后,恐怕他在人们心中的地位就会打个折扣了。
他当然不愿意看到类似的事情发生。
在夏尔承认了这个消息属实之后,德布雷的眼睛里面明显多了一些紧张不安。
“那两家人是怎么个态度呢?他们打算什么时候回国?”他小声追问。
“这个我怎么可能知道?难道陛下会把这种事情告诉我吗?您可把我想得太厉害了。”夏尔别开了视线,看向了走廊外的花圃,“不过,就我的判断来看,既然陛下已经做出了决定,事情的发展就会很快吧——别忘了,又有谁会拒绝回到国内享福呢?”
可想而知,这些被放逐的皇族成员,只要被陛下赦免回到法国,就能够恢复待遇,享受荣华富贵,就常理来说,没有几个人会拒绝这种诱惑。
“我明白了……”德布雷也深以为然,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好吧,能在您这里确认到这个消息就行了,至少我们也能有个准备,谢谢,夏尔。”
“亲王殿下对此怎么看呢?”夏尔问。
“还能怎么看呢?”德布雷苦笑,“他只能以陛下的意志为准。”
“那您怎么看?”夏尔追问,“先生,我想您对亲王殿下的忠诚,还不至于让您高尚到可以放弃一切前途吧?”
以夏尔对这个年轻人的了解,他绝对不是什么讲究原则的人,虽然现在他深得亲王的信任,而且对亲王殿下忠心耿耿,但是说到底这也只是为了他自己的个人前途而已,如果热罗姆亲王在接下来失宠失势,最后丢掉了大臣的职位被迫隐居的话,夏尔不相信他会一直追随亲王离开,到时候必定会改换门庭。
而也许那时候,他就可以为其他人所用了。
“谁知道呢,到时候再说吧,至少现在情况还没有那么糟糕,大臣依旧是大臣,不是吗?”这个英俊斯文、深得唐格拉尔夫人喜爱的青年人,露出了一个捉摸不透的笑容。
显然,他并没有排斥成为特雷维尔家族走卒的可能性,但是现在也没有改换门庭的打算。
毕竟,至少在现在热罗姆亲王还在位,而且陛下也没有表露出要换掉他的任何想法,他可以继续观望风色,等到了一切都十分清晰的时候再考虑跳槽不跳槽也不迟。
夏尔当然能够理解对方的想法,所以他也不催,反对对特雷维尔祖孙两个来说,合作者总归是能够找到的,有耐心就行了。
“好吧,您希望我们帮您做什么?”眼看想知道的都已经知道了,德布雷也不想继续拖延时间了,直接就问夏尔,“您放心吧,我是合格的交易者,您帮了我什么,我就回报您什么,绝对不缺斤少两。”
“我的要求挺简单的。”夏尔微微笑了笑,“我有个朋友请我帮忙,他有一个朋友因为债务上的纠纷被抓到了牢里面,如果您不为难的话,替我把他放了吧。”
“这个不难。”眼见夏尔的要求这么简单,德布雷松了口气,“债务纠纷只是件小事而已,本来就不会有多少人关注,我随便写张字条,那边就会把这位……嗯,您朋友的朋友放走的,您把他的身份告诉给我吧,用不了两天,他就可以活蹦乱跳地跑到大街上了。”
德布雷说得十分轻松,实际情况也确实如此——法兰西所有的警察和监狱都是归内政大臣管的,身为内政大臣的心腹,他要放走一个只犯了轻罪的罪犯,真的只是一句话的事情而已。
得到了对方的保证之后,夏尔也暗暗松了口气。
夏洛特请他帮的忙,现在已经完全解决了,想必那姑娘现在也不会再麻烦自己了吧。
“您想要我做的事情就这点而已吗?”德布雷再问。
“我还想让您帮我做件事……”夏尔把声音放得更加低了,“您有没有听说过一个人,叫基督山伯爵?他是刚刚来巴黎的。”
出乎夏尔预料的是,刚刚听到这个名号的时候,德布雷的脸色就变得相当难看了。
“我知道这个人。您和他是什么关系啊?今天您是和他一起来的,看上去交情很好。”
“其实我也就是认识了他几天时间而已,这位先生现在对我来说仍旧还是一个谜。”夏尔笑着回答,“看上去您也对他有兴趣?”
“不瞒您说吧,夏尔……其实这家伙刚刚踏上法兰西的领土我们就开始注意他了。”纠结了一会儿之后,德布雷决定跟夏尔说实话,“您想想看,他行踪神秘,而且排场那么大,还有那么多钱,不惹密探注意才怪吧。”
“我想也是。”夏尔点了点头。“那你们的密探打探到了什么情况?”
德布雷所说的“密探”,指的就是内政部下属的秘密警察,这是一类特殊的警探,从事的都是秘密监视的工作,在大革命时代由声名显赫的富歇所创立,经过了拿破仑皇帝时代的发展,已经变成了一个庞大的机关。
而到了拿破仑二世陛下时代,为了维护帝国的统治,他更加加大了对秘密警察机关的投入,经过了两代皇帝的多年培育,现在他们已经建成了一个弥漫全国的监视网络,帝国的每一个城市和村庄都在警探们的注视当中,基督山伯爵这样的怪人一踏上法国国土就被人盯上了实属正常。
“还没有来得及打探出什么情况,上面就把这事儿叫停了,这是来自于宫廷的意志,我们只能听从。”德布雷长叹了口气,然后打量着夏尔,“所以,不管这位基督山伯爵是何方神圣,总之在宫里面有靠山是肯定的了,这种人不是我们可以轻易招惹的,夏尔。”
夏尔当然知道伯爵在宫廷里面有靠山,他还知道靠山正是皇帝陛下本人,但是他不会告诉德布雷的,这会吓到对方。
“可是我现在就是想要招惹一下他。”夏尔镇定地看着对方,提出了自己的要求,“先生,我希望您能从您的部门里面,找几个得力精干的下属,对这位伯爵进行全面的监视,不光是他本人,他所有的来往对象都要统统监视,无论什么情况都要进行报告。”
德布雷被这个突如其来的要求弄得有些惊诧了,他睁大了眼睛看着夏尔。
“为什么……?只有对国家的敌人我们才用得着这么大费周章。”片刻之后,他略带犹豫地问。“发生了什么吗?”
“他不是国家的敌人,但是却是一个足够有趣的人,甚至可以说十分危险。”夏尔认认真真地回答,“我希望知道他的底细。吕西安,难道您不想知道吗?这个神秘的大富豪仅仅几天时间就把巴黎社交界搞得天翻地覆了,难道您不好奇他到底何方神圣吗?”
夏尔的问题,倒是问住了德布雷。
平心而论,无论是出于人类本能的好奇心,还是出于内政部的秘密警察们监视一切的求知欲,德布雷都有很大的兴趣想要弄清楚基督山伯爵的底细,只不过来自宫廷的压力,中断了这种好奇心。
“可是……宫廷怎么办?”踌躇了片刻之后,德布雷终于意动了。
“这个可以让我来负责,如果宫廷真的有人来问您,您就说是我请您调查这位来历不明的外国富豪的。”夏尔斩钉截铁地回答。
这倒不是他说大话,皇帝陛下已经授予了他全面监视基督山伯爵的任务,他为此拉关系调用秘密警察来监视也完全说得过去,就算被人抓了也顶多就是越权行事而已,以他在陛下面前的恩宠,到时候也没人会追究他。
德布雷又沉吟了起来。
他知道对面这个金发少年是宫廷里面的红人,很得陛下的喜爱,但是说到底他也只是个少年而已,没有真正的职位和权势。
然而,这个少年人是特雷维尔元帅孙子,这就是不同的情况了。
特雷维尔元帅就这么一个继承人,无论发生了什么,显然他都会力保孙子的,而如果有特雷维尔元帅作保,他也不怕。
既不用承担风险,又可以满足自己的好奇心,有什么理由不去做呢?
说不定还能从这个外国神秘富豪手里挣到什么好处呢……
“好吧,我会尽快抽调精干的人员对他进行监视的,保证让他身边的风吹草动都逃不过您的眼睛。”片刻之后,他终于下定了决定。“不过,这只是私自的行动,我们部门不会进行备案,所有的报告您自己来保存吧,而且我和亲王殿下不会对此承担任何责任。”
“很好。”夏尔微微躬下了身,“谢谢您的帮助,德布雷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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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了唐格拉尔的府邸之后,已经是下午时分了。
走上了马车的夏尔,并没有踏上回家的路途,而且径直去了离唐格拉尔公馆相隔几个街区的又一个宅邸。
这一片区域是巨富和贵族们的聚居区,到处都是豪宅府邸,争奇斗艳,而夏尔现在驻足的其中一间相当普通的宅邸当中。
和其他旁边的豪宅相比,它的陈设要简单许多,直白地表露了主人崇尚简朴的性格,而且里面的空气阴冷潮湿,让人心情抑郁,里面的仆人也都板着脸,带着一股严肃刻板的让人压抑的气息。
这座宅邸的主人,就是当今的总检察长德-维尔福先生。
在夏尔来到了宅邸的客厅当中之后,身材高大、穿着黑色大衣的德-维尔福先生来到了客厅里面,然后简单地朝夏尔点了个头。
他面孔方正,皮肤带有那种长期在办公室内伏案工作的人所有特意的惨白,眼眶深陷,视线十分犀利,步伐也很规整,显然是一个一丝不苟的人。
从他憔悴的面孔和布满皱纹的眼角当中也能够看得出来,他曾经是一个美男子,但是现在随时流逝,眼下站着的只是一个严肃刻板的中年男人而已,仿佛是法律的化身。
“很高兴见到您,德-维尔福先生。”夏尔朝这位中年人行了个礼。“我是奉我爷爷的命令过来拜访的。他前两天收到了一封信,是圣梅朗侯爵写个他了,那位老人说他这几天就会到达巴黎,所以我爷爷现在准备招待他,顺便组织一些以前的朋友一起聚餐,您看什么时候合适呢?”
“侯爵也写信给我了,他说大概一周之后会到巴黎来。”德-维尔福检查长以他特有的、没有温度的冷淡语气回答,“到时候他会来我们家下榻,特雷维尔元帅随时都可以和他聚会,只要他乐意就行。”
“那就太好了,我会回去告诉爷爷的。”夏尔看上去松了口气的样子。“那到时候您有空吗?我的爷爷也想邀请您一家一起出席宴会……毕竟这也许会让两位老人开心一点。”
“一般来说我是不太喜欢出席宴会的,不过,考虑到圣梅朗侯爵年事已高……我会去的。”考虑了片刻之后,检察长同意了夏尔的邀请。
检察长德-维尔福先生,前后结了两次婚,第一次婚姻所娶的,就是圣梅朗侯爵的女儿。
而夏尔爷爷当年流亡时所娶的,是圣梅朗侯爵的妹妹,所以因为这一层关系,两家人多少也算得上一点亲缘关系。
而这次,圣梅朗侯爵亲自写下信来,说自己要从马赛赶到巴黎——可想而知,这位行将就木隐居多年的老人,现在跑过来肯定只是为了见见自己的那些老朋友老相识而已,尤其是他的外孙女。
同样年老的特雷维尔侯爵,当然也不愿意错过这个见见老亲戚的机会,而且,对他们来说,这也是一个很好的接近维尔福一家的借口。
“谢谢您的赏光。”夏尔笑了笑,然后再问。“那么……诺瓦蒂埃侯爵同样可以出席吗?”
这个问题,让检察长稍微有些愣住了。
“家父?家父……现在身体实在太过于糟糕,一直瘫痪在床,行动不便,恐怕还是算了吧……”
“我爷爷当然也知道您父亲的现状,可是这次是特殊情况,毕竟有这么多老朋友聚会,他也不忍心让您父亲缺席。”夏尔没有放弃劝说的努力,“我想,那位老人一定也很希望出席吧,您要不问问他呢?”
维尔福有些踌躇了。
其实他和父亲的关系很不好,父子之间矛盾积怨很深。
但是,身为老牌波拿巴党人的诺瓦蒂埃侯爵,一直都深受两代皇帝的信任,可以说是他的前途一张王牌。
在如今江山被波拿巴家族统治的情况下,不管怎么样,他都必须小心伺候父亲,保住这张护身符。自从父亲中风瘫痪之后,他也一直悉心照料,倒也算是尽到了儿子的本分。
以他对父亲的了解,听到元帅的这个邀请之后,是一定会想要去出席的——纵使身体条件如此糟糕,父亲的脑海里还是燃烧着烈火。
“那要不你去问问他吧。”犹豫了片刻之后,他直接当了甩手掌柜,“如果他想去的话,那么我作为儿子是无权阻拦的。”
“谢谢您!”夏尔十分高兴,然后维尔福直接带路,两个人一起向宅邸内部走了过去。
他们一起来到了临近花园的一个房间前,维尔福直接推开了门,而这时候夏尔就看到房间里面有一个躺在摇椅上的老人,老人的旁边则站着一个少女,似乎是在照料他。
他很快就看清楚了,这少女就是他的远房表妹,瓦朗蒂娜-德-维尔福小姐。
她有一头光亮的褐色头发,深蓝色的眼睛,还有略微瘦削的苍白脸蛋,在她的脸上,有一种娇弱忧郁的神气,她有洁白纤细的手指,但是越看越显得无力,她的眼神也十分游移,好像在躲避着什么,紧张不安。
看上去她长得很漂亮,但是显得弱不禁风,是那种不健康的病弱美。
但是,在她弱不禁风的外表下,似乎又隐藏了一丝亢奋,那似乎是对生的渴望,或者是对爱情的渴望?
听说在后妈的管教下,瓦朗蒂娜过得十分不好,从她现在的气色来看,恐怕这种传言是真的吧。
但是就算真的又能如何呢?没人能够管得了别人家的家事,世界上不幸福的人太多太多了,瓦朗蒂娜这种还不算有多惨呢。
听到了开门声之后,少女惊愕的视线向两个人飘了过来。
而夏尔笑容满面地朝她招了招手。
“瓦朗蒂娜,下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