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统和他的随员们与市长的宴会直到深更半夜才结束,当夏尔回到市长给他们安排的高级旅馆里的时候,已经是凌晨时分了,所以他很快就睡着了。
然而,他并没有在梦想之中畅游多久,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就惊醒了他。模模糊糊中他睁开了眼睛,现现在只是清晨时分后,只感到一阵烦躁,
“谁啊!有什么事!”他大声喊了一句,“中午再来找我!”
他的怒喝,得到了一声平静的回答。
“夏尔,是我。”
是阿尔贝的声音。
“阿尔贝?你居然也能起得这么早啊!”夏尔有些奇怪,不过还是平复下了心情,起床把门给打开了。
“找我有什么事?非要这么早来……”把他迎进来之后,夏尔打了个哈欠。
出乎他意料的是,阿尔贝的表情却十分郑重,完全没有了平日里的轻浮。
“我的朋友,有重要的事,否则我也不会这个时候来打搅你啊。”
夏尔摇了摇头,驱赶走了脑中最后残留的醉意。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吗?”
阿尔贝的表情很古怪,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这让夏尔更加感到奇怪了,不过他不再说什么,静静地等着对方开口。
过了片刻之后,阿尔贝终于恢复了表面上的平静,
“夏尔,跟我去我老家走一趟吧,我有些急事要去处理。”
“啊?什么?”夏尔感觉自己好像听错了。
“我要回家一趟,请你跟我一起去吧。”阿尔贝又重复了一遍。
“为什么?突然之间你这么说我也弄不清楚情况啊……”夏尔简直给他弄糊涂了,但是看他的表情又这么认真,他不由得也认真了起来,“好吧,那你打算什么时候去?”
“如果可以的话,现在吧。”阿尔贝回答。
夏尔再度看着阿尔贝,直到确认了对方的坚定意志之后。他轻轻地点了点头。
“好吧,给我半个小时,我叫人准备好马车,顺便跟总统先生的随从说一句。”
他也不问为什么了,对阿尔贝的要求,他不需要问。
半个小时之后,夏尔的马车就载着两个年轻人离开了旅馆。
在马车上。阿尔贝一直望着窗外,好像心事重重。夏尔几次想要问阿尔贝的家里到底碰上了什么急事,但是看对方的样子,就忍住没说话。两个人就这样沉默着一路前行。
德-福阿-格拉伊侯爵的领地是在曼恩-卢瓦尔省的索米尔城,离勒阿弗尔并不是特别远,经过了大约十几个小时的疾驰之后。在黄昏时分,他们就来到了索米尔。
阿尔贝这时终于不再沉默了,他不停地给车夫指路,让马车在乡间的小路中曲折前行,绕过一片片农地,向自己家的庄园驶去。
然而,出乎夏尔意料的是。他的声音里却没有任何激情,一点都不像是离家多年终于回归的游子,反而好像出奇地冷漠。原来就十分白皙的脸,现在愈显得苍白了。
这倒也不足为奇,平素他在夏尔面前提到自己家的时候,也是十分冷漠的样子。
那么,为什么?
既然这么不想回家,为什么今天突然要回来。还要把我拉着一起回来?
夏尔对今天阿尔贝的所作所为感到十分疑惑,但是他仍旧什么都不说。
不知道过了多久之后,马车终于停了下来,他们来到了一处庄园之前。然后,两个人带着旅途的疲惫,走下了马车。
借着最后残留的日光,展现在他眼前的是园中的草坪。点缀着几株绿树、无数蔷薇及各色鲜花,围绕台地的陈旧的黑栏杆高踞于其他台地之上,台地的另一端,正对着栅栏门。是一座依傍邻墙而建的木楼。木楼的柱子完全为茉莉花、金银藤、葡萄藤和铁线莲所遮掩。一座几层的石屋,就屹立在这最高处的小花园当中,屋前是爬满葡萄藤的拱形台阶。而在庄园不远处,就是瓦卢瓦河的涓涓细流。
倒真是一个不错的地方啊,阿尔贝就是在这里长大的吧。
这时,庄园仆人们也现阿尔贝等人,纷纷出了“少爷回来了!”的惊呼,有人迎了上来,还有人直接冲回了宅邸内,显然是想跟里面的主人报告——看得出来,阿尔贝今天回归之突兀,竟然连他自己的亲人也不知道?
仆人们一个劲地向阿尔贝问好,显然这位小少爷在仆人们心中的印象很不错,而阿尔贝则闷声不响地往前走着,偶尔才回答几个问题。
很快,他们就一起来到了宅邸之中。
当来到宅邸的大厅中时,夏尔恍然感觉自己又来到了十七世纪似的。这座大厅充满了古旧的气息,足够整个地被搬进博物馆当中,齐肘高的护壁是栗木做的。墙上挂着一张精美的皮革,但是花纹上的烫金已经剥落,泛着微微的暗红色。大厅的天花板经过彩绘,涂金,拼接十分精巧,但是金色已经剥落难辨,只能勉强看出一些轮廓来。大壁炉上的石头上雕有花纹,而墙壁上则挂着几支猎枪和刀剑。
“很老朽的地方,对吧?”正当夏尔还在观察大厅中的陈设时,阿尔贝又开口了,他的笑容里略带嘲讽,“夏尔,巴黎人来到这里,只会觉得这里都该被装进博物馆里去吧?”
夏尔刚想回答,突然,楼梯上传来了一个声音。
“嘿!瞧瞧!我的这个儿子,这个时候居然想着要回来看看了啊!”
夏尔循声望去,一个中年人正从楼梯上不紧不慢地走了下来,看样子是应该当代的德-福阿-格拉伊侯爵。
中年人的面孔十分精致,头也有些天然的卷曲,年轻时的英俊潇洒,现在仍旧能够找出一点残留来,他穿着一件裁剪十分得体的外套,看上去应该是巴黎设计师的手笔——如此形貌,倒也不愧是阿尔贝的父亲。
不过,见到了久别经年的儿子之后。他的表情非常冷淡,苍白的脸配上这幅表情,就好像是带着一副精致的面具一样。
“还带着个朋友!”看到夏尔之后,他又加了一句。
然后,侯爵冷淡朝夏尔地点了点头,好像一位君王在接见廷臣一样。
夏尔连忙朝对方躬身行了个礼。
在如今的法国,外省总有一些这样的贵族。其门第在方圆几十里之外便无人知晓,可在省内却被认为不容置疑,在乡民的讨好和仰慕之下,他们被养成了一种自以为是的傲慢,总觉得自己是这个国家第一流的门第似的,其实在巴黎人看来何其可笑!他们明明只能屈身居于乡间。却总觉得自己有王家的气派。虽然算算家谱也许还真能同王家扯上点关系——可是在如今这个年代,又有什么人会在乎呢?
不过,总归是阿尔贝的父亲,虽然是这样一个老古董,夏尔倒也不在乎给些礼数。
中年人慢慢地走了过来,然后站到了阿尔贝两人的对面。
“阿尔贝,我承认您给了我一个惊喜。”他脸上完全没有喜的表现,“但是我想您应该告诉我,您为什么要突然一声不响地跑回来。”
“我的父亲,我很多年没回来了,所以今天突奇想,想要回来看看您……”阿尔贝冷笑着朝自己的父亲说,他字面上很恭敬,然后表情却没有任何的敬意。“看到您还是如同往日一般康健,我就放心了。”
“哦,谢谢您的关心,我很好。”父亲冷淡地回答,“那您呢?不会还是老样子,整天在巴黎城晃荡吧?再这么混账下去,我想您会比我还要先去见上帝啊。”
“承蒙您的抬爱。我已经稍微混出头了,”阿尔贝依旧冷笑着,“现在我有了一个一年两万四的职位,还有了其他的进项。虽然算不了什么,但是总算能够出去见见人了吧。”
听到了儿子如此回答,侯爵微微皱了皱眉,好像很吃惊似的。
“您在开玩笑吗……”
“他说得没错,先生。”夏尔突然在旁边帮了一句腔,“他现在已经在政府中谋到了一个美差,一年两万四还只是薪俸而已,托您的福,您的儿子已经混出头了。”
父子两个从见面就开始的对峙,使得夏尔明白阿尔贝对父亲并没有多少尊敬,所以他也就没打算对侯爵讲什么礼貌,直接为阿尔贝帮了腔。
“您看,让您失望了吧?”阿尔贝又笑了笑。
侯爵的脸色变得更加难看了起来,然后怒视了夏尔一眼,好像对他突然插话很不满似的,不过夏尔当然不在乎了。
“还没有请教您的尊姓大名呢,先生?”他冷冷地问夏尔,好像是打定了主意,只要一确认此人不是贵族出身之后就再也不屑一顾似的。
“哦,忘了跟您介绍了,他是夏尔-德-特雷维尔先生,”阿尔贝不紧不慢地指着夏尔介绍说。“他是特雷维尔公爵的直系后裔,也是我的同学和朋友,今天我也带他过来一起散散心。”
虽然他的语气刻意用得很平淡,但是侯爵却立马动容了,他嘴角微微扯动了一下,难以置信地看着夏尔,好像这个衣冠楚楚的青年人,突然变成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人物一样,原本精致的面具瞬间破碎了。
德-特雷维尔!一个姓氏竟然犹如魔术棒一般,在这些人面前引起这么大的变化,夏尔自己都没有想到这一点。
“原来竟然是特雷维尔家族的后裔啊,真是失敬啊。”侯爵的脸上微微摆出了笑容,颇为殷勤地指着一张椅子,“请坐,先生。”
然后,他叫来了仆人。“赶紧给两位先生准备晚餐吧。”
哈!原本竟然不打算让我们吃晚餐的吗?
“我的曾祖父曾经在宫里做过官,七年战争期间他跟随黎塞留元帅出征过德意志,那时候他和那一代的特雷维尔公爵还是同僚呢!在那个时代,法国曾经是多么辉煌啊!”在餐桌边,侯爵兴致勃勃地谈论着自家先祖的历史,这是些贵族遗老,最喜欢谈论的就是这些东西了,“在路易十四时代,我的先祖也曾在宫里侍奉先王。那时候他还承蒙公爵许多关照呢。”
夏尔又累又饿,所以一开始只是用着那些老式的银质餐具埋头吃东西,偶尔才唯唯诺诺几句,但是眼看再一不留神这位侯爵就要扯到路易十三去了,于是他连忙开了口。
“在巴黎的时候,我也听过长辈讲过德-福阿-格拉伊家族的轶事,所以在学校里我就老早同阿尔贝交上了朋友。”
“真的吗?”侯爵看上去确实对有人(尤其是巴黎的权贵们)还记得他们的姓氏十分高兴。“我就说嘛,我们这样古老的门第,怎么会有人不知道呢?阿尔贝也是承了这个姓氏的福,才能在巴黎混得开吧?”
阿尔贝只是轻轻地哼了一声,然后继续吃着东西。
“那么,您看上去如此年轻有为。现在不知道在哪里高就呢?”侯爵没有理会儿子,又问了夏尔一句。
“其实也没干什么……”夏尔刚想把这个问题给含混下去,阿尔贝突然就开了口。
“夏尔可了不得了,您别看着他年轻,其实他已经是个大官儿了,我现在就在他手下做事呢。”阿尔贝无视了夏尔的眼色,他一个劲儿地说了下去。“这位先生,您别看他年轻,可真是个了不得的人,您知道吧?现在政府新成立的一个铁道部,而他现在是铁道部的国务秘书。”
“国务秘书!”父亲重复了一遍,好像真的被惊倒了。
好像还嫌这样不够似的,阿尔贝又加了一句,“他的任命是总统先生亲自推动的。总统先生对他十分看重,所以一直都很照顾他,人人都说他未来前途无量呐!”
“呵……”
夏尔脸上有些挂不住了,只觉得十分尴尬。
然而,他心里除了尴尬之外,更多的是感到很奇怪。
阿尔贝平日里虽然有些轻浮,但不是个爱显摆的人。那么,为什么他今天在自己父亲面前要将自己宣扬吹捧一番呢?好像是刻意要在父亲面前吹捧自己的朋友有权有势似的,是想要显示自己混得有多好,还是有别的目的?
还有。不知道为什么,夏尔在隐隐间,感到这位侯爵似乎是有一种说不出的焦虑,好像对儿子和自己的突然来访感到十分不安似的,所以他才会表现出乎平常的殷勤,好像刻意要讨好自己。
这都是为什么呢?
他将这些疑问埋藏到了心里,准备到时候再找阿尔贝问个清楚。
但是阿尔贝似乎没有跟他解释什么的意思。
到了晚上,夏尔被仆人带到了客人的房间里,准备就寝。
房间的摆设十分古旧,褪色的物品比比皆是,虽然褥子和床单都是新换的,但是夏尔感觉总带着老建筑的那种阴寒味道,十分不舒服。
但是他太疲惫了,所以也没有顾及这种感觉,直接躺到了床上准备休息。
然而,仿佛是刻意跟他作对似的,房间的门又轻轻敲响了。
夏尔心头掠过一道怒火。
阿尔贝,又是你吗,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不过,他马上冷静了下来。
这样也好,早点让自己了解事情的始末,免得像现在这样一头雾水。
于是他马上跑去开了门。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来的人并不是阿尔贝,而是他的父亲。
“晚上好,特雷维尔先生。”他笑眯眯地打了个招呼。
“晚上好,先生。”夏尔虽然吃惊,但是同样也点了点头。
“方便和我谈谈吗?”侯爵的表情有些紧张。
“好的。”夏尔考虑了片刻之后,点了点头。
进来之后,侯爵已改之前的殷勤作风,颇为严肃地看着夏尔。
“德-特雷维尔先生,我认为您不应该搀和到我和我儿子之间的事情当中。”
“我和他是好朋友,”他的语气让夏尔有些不满,但是夏尔仍旧客气地回答。“他需要我帮忙的时候,我不能袖手旁观。”
“多好的友情啊!”侯爵冷笑着感叹了一句,“那他许了您多少好处呢?”
“好处?”夏尔挑了挑眉。
“这个时候何必藏着掖着呢!”侯爵突然改变了语气,又重新变得殷勤了起来,“不过,这样也好。我想了一下,其实他把您这样的人带过来。反而是一件好事,我们没准还能从里面捞得更加多了……只要您能够给我们帮忙就行了。”
“您什么意思?”夏尔感觉自己还是一头雾水。
“嗨!这个时候您还要装什么糊涂呢!”侯爵嘲笑了一句,“我这个混账儿子,突然把您一起给带回来,他不就是想借您的势来撑场面,不就是想要从德-篷风夫人那里多捞一杯羹吗?”
“德-篷风夫人?”夏尔又顺着问了一句。
“这个混账儿子,居然还对你保密!”侯爵看着夏尔。直到确定了他真的什么不知道,于是就怒骂了一声,然后他又向夏尔解释起来,“那位德-篷风夫人,是一位寡妇,她是我们这里有名的大财主。她身体很不好。现在就快死了,而且她没有子嗣,夫家那边也没有什么亲属……”
“她死后,财产找不到继承人?”夏尔终于明白了一些。
“是的,没错。”侯爵点了点头,“那可是一大笔财产呢,听说足有三千万!”
他颇为兴奋地搓了搓手。“这一大笔钱就要落入到政府手里了,哪个瞧了不眼热呢?大家都想从里面挖一些出来,少让一些钱来遭政府的罪,这样也没什么不对吧?”
【法国当时的《民法》有规定,财产所有者死去之后,如果在亲属之中找不出合格的继承者,所有财产将会被直接充公。】
“哦,原来是这样啊。”夏尔长长地叹了口气。
“原本我们只是想从里面稍微挖一点的。不过,现在既然有您这样的大人物跑过来了,那我们干嘛不做一票大的呢?”侯爵继续鼓动着,“您想想看,那可是多大的财富啊!您不用管那个混账儿子了,直接跟着我们一起做吧,特雷维尔先生?”
他的眼睛里充满了对金钱的渴望。看上去好像已经被迷昏了头似的。
金钱的魔力,自古都是如此可怕。
夏尔却仍旧保持着冷静。
对现在的他来说,钱当然十分重要,但是并没有重要到同阿尔贝的友情的地步。他略微思所一番之后。决定先去搞清楚阿尔贝想干什么再说。
如果阿尔贝真想从里面捞一笔的话,他倒不介意来帮个小忙。不过,看之前他那个样子,好像也不太对劲啊。
“我知道了。”拿定了主意之后,他轻轻地点了点头,打算了侯爵的絮叨,“我会慎重考虑您的提议的,先生。时间已经很晚了,您先让我休息休息吧。”
“好好好,您好好休息吧,明天我再和您详细合计合计!”侯爵看上去十分高兴,然后打算告辞。
“对了,对于那位德-篷风夫人,您还知道别的东西吗?”在他离开之前,夏尔突然想起了什么,突然又问了一句。“我还一点儿都不知道这个人呢。”
“她啊?倒是个好人,心挺善的,捐了不少钱,这里的人都知道她呢。”侯爵随口回答,“她娘家姓葛朗台,后来嫁给了德-篷风先生,也就是审判所的所长。欧仁妮-葛朗台,对,她在娘家的时候就叫这个名儿……几十年不用,我都想不起来了,哈!”侯爵皱了皱眉头,好像是在回忆起什么似的,“她那个老爹,现在已经没多少人记得了,嘿!当年可了不起了!他经营特别有方法,挣了一大笔钱,人人都知道是个大财主。他把这个城市的每个人都榨了一遍……呵呵,你是没见过他那个吝啬劲儿啊……到死的时候都想从神父手里抢走金子……”
侯爵接下来絮絮叨叨的叙述,夏尔并没有听进去多少,他好像已经看到了真相的一丝轮廓,但是好像又什么都看不清楚。
三千万的遗产,阿尔贝,你到底是想要干什么?
直到重新沉入梦乡的那一刻,夏尔仍旧在考虑这个问题。
ps: 按原着,欧也妮-葛朗台是1796年出生的,此时已经53岁,离她结婚并成为寡妇已经有3o年了。以她那种活法,这时候到了风烛残年、行将就木,应该是很正常的一件事。
她父亲死的时候给她留了一千九百万遗产,她花了两百万给堂弟偿债,还剩一千七百万。考虑到她经常捐款做慈善,因此3o年中财产只增殖到三千万,应该并不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