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头阵的永谢布部奴兵,就算早就有了心理准备,依然没想到自己会进入如此残酷的阿鼻地狱。
距离明军阵地越近,炮火越密集,引爆的地雷越多,死亡随时都会来临,明军构筑的第一条防线明明就在眼前,却好像远是在天边一样,他们心中泛起一股无力感,觉得自己没有任何机会能杀到前方,因为他们每往前走一段路,都会伴随大批同伴死亡。
恰在此时,耳边突然响起熟悉的永谢布部语言,有人用震耳欲聋的声音大叫着:“丢下兵器,往阵地两边的河岸走,继续往南,进入明军营地可活命!”
“丢下兵器离开中间区域,往战场两侧的河边走,进入明军营地即可保命!”
喊话的人嗓门很大,甚至不像是正常人发出的声响,至于是谁喊得如此大声根本没人知道。
就在很多人听到喊话还有些糊里糊涂时,明军火炮经过短暂停歇,又开始响彻天地,阵地中又是多处炸开,不少人粉身碎骨。
因为尚未到明军火枪射程内,使得火炮成为威慑永谢布部人马的最大利器,他们不知道脚下到底有什么,只知道地雷、铁蒺藜和陷马坑已葬送不少族人生命,前方火铳射程范围内还有拒马,等到近前搬开阻碍物时,火铳子弹密集射来恐怕又会掀起一场腥风血雨。
当意识到自己被达延汗利用后,就算明军不提醒,永谢布部的奴隶兵也会想办法逃生。
前面是死路,而后路也被鞑靼人厚甲阵给堵上了,只能往两侧逃走,而他们也明白现在明军阵地已被达延部兵马包围,这会儿他们就要做出抉择,是往鞑靼营地撤,还是从两侧前往明军营地当战俘。
此时由俘虏组成的鞑靼先锋兵马前进路途被阻断,那些在前线督战的达延汗部军官也被这一轮炮火给炸懵了,到处找弹坑躲藏,众多永谢布部战俘鬼哭狼嚎,抱头往两边河岸地带逃窜。
此时在明军前沿阵地两侧,永谢布部旗帜高高竖立起来,指引着这些炮灰逃走的方向。
那些腿脚快的,或者说从开始就伺机逃窜之人,已先一步发现逃生路线,听从耳边不断响起的族人声音的指引,丢下兵器往明军阵地两边的河岸地带逃窜,当有人指明方向,后续人也就找到求生的方向。
不过出于对明军的畏惧,还是有很多永谢布部俘虏兵退缩了,尤其那些跟在后面冲锋的人,当发现前边出现大量死伤,不假思索转身便往后跑,结果他们遇到的并不是迎接他们回去的微笑,而是漫天的弩箭,顿时倒下一大片。
永谢布部战俘的命运,此时出现转折。
他们原本相信达延汗,并不是每个人都跟亦不剌和永谢布部贵族一样有跟黄金家族斗的勇气,不过当他们发现往前和往后都没有活路时,只能往最后逃生的希望处,即明军防线两翼河岸浅滩地区冲去。
“逃啊!”
炮弹纷飞中,永谢布部俘虏兵炸开了锅,那些督战的达延部军官,这时才记起自己的使命,顶着炮火拿起马刀相威胁,却被周边狗急跳墙的永谢布部的俘虏兵用刀剑或者长枪直接捅翻在地,然后这些人丢掉所有武器,一窝蜂往河边跑。
明军火炮还在发威,不过落点基本都是在阵地前沿一里左右的核心区域,当永谢布部战俘兵一哄而散,由浅滩涌进明军防线后方时,巴图蒙克苦心准备的厚甲阵开始直面明军炮火的威胁。
最初永谢布部俘虏兵往明军阵营逃窜的情况,图鲁博罗特在高台上看得不是那么分明,但快马哨探把消息传回后,他便确定,那些被他们父子当作打头阵趟地雷的先锋,除了部分死在战场上外,其余全都投奔明军了。
“真该把他们千刀万剐!”
苏苏哈闻听这个消息,怒气冲冲道。
图鲁博罗特并没有太过关注这个突发情况,此时他心里存在疑虑:“父亲为了二弟的死,不惜把永谢布部给灭族,现在又驱使战俘打头阵送死,恐怕以后难以再用非战争手段收服别的部族……明军如此轻易便化解两千多先锋人马,后面的铁甲兵团是否真的管用?”
苏苏哈不知图鲁博罗特此时心里在想什么,继续出言宣泄愤恨:“等攻进明军营地后,我会把那些败类都杀了,尸体通通掉在前往和林的道路两侧的木架子上,让他们知道背叛大汗的下场。”
图鲁博罗特听了直皱眉,但他没有理会苏苏哈,此时又有快马来报,说是铁甲兵团已经靠近明军阵地前方一里左右。
“开始了!”
苏苏哈精神变得振奋起来,“大王子,大汗交给我的任务,除了在这里陪您等候结果外,还有便是领骑兵尾随铁甲军团突进到明军营地,所以我不能再在这里陪您了……我要去带骑兵建功!”
图鲁博罗特点了点头,本想提醒一下苏苏哈要小心,但想到这个人的野心和对自己的态度,便一摆手,意思是苏苏哈放手去做,他不会进行干涉。
等苏苏哈下了高台,他的亲信将领已等候多时,苏苏哈从其手中牵过自己的坐骑,直接跳上马背,临走前他对着高台上的图鲁博罗特挥舞了下刚抽出鞘的马刀,本意是想告诉博罗特不破明军阵地不归,却让图鲁博罗特误会国师在对自己示威。
“父亲说的没错,苏苏哈果然狼子野心,如今窃据国师高位,便不把我放在眼里。不过,此去带兵破阵,恐怕要让他头破血流……明军本来就不容易对付,而最难对付的就是这个沈溪,这次战事很可能要以我们付出惨痛代价才能成功,正好杀杀苏苏哈的威风!但我依然想不明白,明军如何对付我们的铁甲兵团?”
图鲁博罗特虽然对敌人的应对有一定畏惧心理,但心里仍旧对父亲摆出的铁甲阵充满信心,尽管此前巴图蒙克曾迟疑,觉得准备很久的铁甲阵未必能奏效,图鲁博罗特在内心思考明军接下来要采用何战术应对。
但显然这不是他的头脑能想明白的,而此时前线战场也在发生变化,由不得他分心。
“报!铁甲兵团距离明军防线不到一里,国师率骑兵尾随其后!”
“报!明军开始进行炮击!”
虽然双方相隔只有五里,且图鲁博罗特还站在高台上,但他却看不清楚先前战场上发生什么,因为当天有薄雾,能见度不高。
图鲁博罗特非常担心,想去跟巴图蒙克请示,可当他刚准备爬下高台时,就见巴图蒙克大马金刀过来,亲自攀上梯子,来到了高台上。
“父汗……”
图鲁博罗特正想向巴图蒙克行礼问安,然后说出心里的疑虑,达延汗却一摆手,示意儿子不要说话。
而下一步,巴图蒙克从怀里掏出一个圆筒状的东西,凑到眼睛前远眺战场,正是他从明朝边军将领手上用重金购得的望远镜。
“看下去,为父到现在还坚信我们的铁甲阵会发挥奇效,克敌制胜!”巴图蒙克随口吩咐道。
……
……
当永谢布部溃兵在阵前倒戈并通过榆溪河上下游浅滩地区进入明军营地后,沈溪甚至来不及派人整理这些俘虏,因为鞑靼人的铁甲兵团已抵达战场,距离明军第一道防线仅仅只剩下一里左右路程。
“轰——”
火炮持续轰鸣,佛郎机炮发射出的散弹如冰雹般砸下,落入鞑子进攻阵型中,但由于每一个鞑子兵都着重甲,且托起巨盾组成巨大的保护屏障,这些炮弹似乎没起到应有的作用。
“大人,看情况似乎不太妙!”
因为距离一线堑壕只有一里,就算是唐寅和刘序用肉眼也能大概看清楚是个什么状况,刘序紧张地道,“敌人那一套行头岂是铁甲那么简单,完全就是移动的堡垒啊!”
“轰!”
刘序说话的时候,后方火炮仍旧在持续不断进行炮击,沈溪亲手训练出来的火炮手,基本上把每一炮都打在鞑靼厚甲阵上空,但鞑子力士把盾牌高高举起,由佛郎机火炮打出的散弹,砸到厚盾上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偶尔有漏网之鱼,砸到铁甲和钢盔上也没有对鞑子兵造成伤害。
唐寅显得很镇定:“这不是明摆着的事情吗?现在要杀伤敌人,得靠地上所埋的地雷,我就不信他们头顶钢盔,身着厚甲,手持盾牌,裆下还能有防御不成?到时候地雷炸响,保管他们断子绝孙……”
就在唐寅下定论,鞑靼厚甲阵距离明军第一道阵线已不到四百米时,突然敌军阵中裂开一道口子,从中冲出大批拖着厚重石头的战马。
“轰隆隆……”
马尾巴绑上火把点燃,战马受到惊吓,状若疯狂,拖着石头便往明军防线冲了过去,这些战马通通没有骑手驾驭,完全是自行冲锋。
唐寅一看这架势,瞬间心凉了半截:“不好,鞑靼人玩阴的!”
刘序看到这光景,目瞪口呆,隐约记得这战术好像以前见过,不过用这办法破阵的可不是鞑靼人,而是明人,正是如今立在他身后高台上被鞑子畏之如虎的沈溪。
当初沈溪在土木堡为了打破亦思马因的包围,也是用牲口绑上火把,就这么茫无目地冲锋,最后的结果就是把亦思马因所部打得满地找牙。
“大人……”
刘序已感觉到情况不妙,如果任由这些牲口冲锋,必然触发明军阵前的陷马坑、铁蒺藜和地雷等机关。
沈溪仍旧拿着望远镜看,镇定自若地道:“且看他们表演!”
虽然沈溪这边云淡风轻,但刘序和唐寅已胆寒,情况似乎在往不利于明军的方向发展,那些牲口绵绵不绝,虽然有很多跌入陷马坑里,折断马腿发出哀嚎痛苦倒地,也有一些踩上铁蒺藜栽倒,甚至还有踩中地雷被炸得四分五裂的,但耐不住数量众多,在屁股上的火焰刺激下,亡命冲刺,整个阵地前沿爆炸声四起,血肉横飞,乌烟瘴气。
随着大量地雷被疯马引爆,挡在明军堑壕前的机关慢慢被解除,好在后来战马进入火铳的射程,阵地上的明军开始射击,战马身上冒起一团团血花,呜咽着倒地,转眼间上千匹战马倒在了阵地前沿。
鞑靼铁甲兵团不为所动,缓慢前进,此时陷马坑基本被踏平,地上的铁蒺藜则被细心的步兵逐步清除,地雷也被疯马拖动石块引爆得差不多了,前线似乎已是一片坦途。
……
……
“只要那些埋于地底的爆炸物被扫荡一空,铁甲阵前面就不会再有障碍,国师的骑兵也能一口气冲到敌军阵地中,短兵相接,即便明军还能挣扎一下,也不会影响最后战局。”站在高台上的巴图蒙克,用冷静的声音对大儿子分析。
图鲁博罗特皱眉:“父汗,您觉得事情会这么简单?”
巴图蒙克没有回答,拿着望远镜的右手抬起,凑到眼前,阻止大儿子继续提问。
显然这会儿巴图蒙克更在意的是战局进程,不会去分析沈溪是否会甘心束手就擒,或者是后续有什么反击手段。
但就在这会儿,巴图蒙克眼睛瞪得溜圆,似乎看到一副他非常不想看到的画面。
明军换炮了。
当鞑靼人的厚甲阵距离明朝前线阵地只有二百米左右距离,进入火枪射程范围,明军把冲在前面的牲口全数解决后,后方炮兵又开始打炮。
只不过这次发射的并不是之前用过的,也是鞑靼人最熟悉的佛郎机炮,而是一种他们以前从未见过的火炮。
倒好像是明军之前采用的最原始火炮,不是往外放铅弹打散弹,而是直接发射单体黑色铁球。
“那是什么?”
即便图鲁博罗特手上没有望远镜,但还是隐约看到双方对垒处高空不断落下的黑色铁球,这些铁球都冒着耀眼的火光,极为夺人眼球。
巴图蒙克根本回答不了儿子的问题,因为他自己也从来没见过,不知道沈溪在搞什么名堂。
大概只有一眨眼工夫,铁球已光临厚甲阵上方。
因为铁球发射的初速和抛物线坠落强度比佛郎机炮弹厉害多了,就算铁甲兵举着厚盾也支撑不住,铁球直接将厚盾砸开一片片窟窿。
“无关大局的东西……”
巴图蒙克在高处看到这一幕,并没有放在心上,就算再多的铁球能砸穿盾牌阵,也只能伤害少数铁甲兵,无法阻挡整个铁甲军团的突击。而只要再向前冲上一百多步,后续骑兵就可以冲击了。
尽管厚甲军前进速度缓慢,但以巴图蒙克猜想,就算整个兵团抵达明朝第一道阵线,明军也不可能会砸出多大战果。
甚至此时苏苏哈率领的骑兵,已经冲到了半路,准备向厚甲军两侧散开,突击明军阵地。
但显然他预料错了。
就在达延汗话音落下时,突然“轰”一声振聋发聩的巨响传来,这声音即便是在三四里外发出,但瞬间就响彻战场,而随着这道声音,几十名厚甲军士兵被炸飞,他们手上的盾牌和穿着的厚甲,在这会儿根本就是无能为力。
就在同时,明军炮兵把更多的“铁球”发射到鞑靼厚甲军阵型上空。
巴图蒙克通过望远镜看去的时候,甚至身体都在发抖,因为他苦心经营的钢铁兵团,在这些“铁球”面前根本就是毫无防御作用,那些铁球不但会把厚盾砸出窟窿,还会爆炸迸裂开来。
每次爆炸都好像开花一样,锋利的弹片迸射飞舞,恣意地收割鞑靼铁甲兵的生命——明军的炮弹竟然是开花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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