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完全没想起来百里守约不过二十岁,人生还长,传授技艺也并不急这一时。
“守约又有军职在身,他是云翊将军,是狙击队长,平时要带兵训练,还要负责军队伙食,确实辛苦。遇上他进沙漠,军队里十天半月伙食水准下降,士兵都没精神。”花木兰循循善诱:“你有兴趣,不妨跟着他学两天。若是学的成,也算帮他减轻一下压力。”
“怎么样,要试试吗?”
公孙离犹豫良久:“那……那试试吧……”
“nice!洗漱睡觉!”花木兰相当高兴,催着公孙离一起去水房洗漱。
虽然已经做了决定,公孙离心里还是有很多疑问一直盘旋。直到熄了灯躺在床上,她才忍不住询问:“队长,我能不能问一下……百里将军的过去?”
“怎么忽然问这个?”难不成是敌方派来的卧底?
“没什么。我只是感觉,百里将军应该是个有很多故事的人。他一个人出现在沙漠深处,就好像神仙下凡,特地派来拯救我的……而且,他身上似乎总有一种很孤独的感觉。”
“唔,狼是独居动物嘛。他是狼族,孤独很正常。”花木兰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困倦了。
“不一样。他身上是那种得到过温暖,后来又失去的孤独。他的眼睛里,有历经岁月沉淀下来的悲伤。”
“那是一种,我看不懂,也没办法安慰他的悲伤。”
公孙离没有说出口的话是,他的那种悲伤,与我是相似的。
“嗯……你问他吧……我困死了……”
花木兰很快睡熟了,呼吸声逐渐平稳均匀。
公孙离毫无困意。沙漠的条件比军营要更艰苦,但睡前能看见未被晨曦掩去的灿烂星河。她盯着帐篷顶,在黑暗中睁大了双眼,却还是什么都看不到。
她眼前浮现出百里守约的眼睛,忽然想起了一句诗。
“我本可以忍受黑暗,如果我不曾见过太阳。虽然太阳已给过我温暖,但那也许会成为更新的荒凉。”注①
伽罗抱着一堆书画卷轴推门而入,清风拂案,翻开了桌上的一本《李太白诗选》。
正在写字的上官婉儿丝毫不为所动。她执笔的手很稳,全身力量灌注在笔尖,铁画银钩,酣畅淋漓。转眼间一幅字成,提按顿挫之间竟隐约透出一点沧桑的味道。
门被关上,风又止了。伽罗放下东西凑过来看,上官婉儿写的是一句诗。
【长风起时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这是李白的诗。伽罗指着自己刚放下的东西笑道:“你还说我是李白迷妹,怎么自己躲在屋子里偷偷写起人家的诗来。”
上官婉儿不服:“我可是光明正大地写,还打算晾干了挂起来。不像你,买诗集便罢了,还睡前躺床上看,看完放枕边。”
“你不懂。”伽罗满脸无奈:“你的工作就是品鉴天下诗文,自然不足为奇。我身为城主,一天到晚要应付多少琐事,我要平息战火,要安抚百姓,只有睡前才有短短片刻能看看诗文。”
“那看李白的倒是很合适……最近长安格外流行李白诗集,可能这也是某种预兆吧。”
“什么预兆?”
“我日前收到治安官狄大人传信,说剑仙李白云游四方,于初夏回到故乡云中漠地,却发现……”
“枯木焦土,满目疮痍,是吗。”伽罗声音低低的。千窟城也在云中漠地,三年前那场战争她亲眼见证过,但当时尚在长安的李白甚至未曾耳闻。
“剑仙李白,一人一剑动长安,我当年也有幸见过的。”上官婉儿回忆起来,当时自己年纪尚小,青涩懵懂,那人剑合一的飘逸身法,曾触动了她心里某个从未碰过的地方。
“不知这次,他带着一腔激愤再入长安,又会发生什么……”
;;13
军队里起床的时间很早。天刚破晓,花木兰就被精准的生物钟叫醒了。她翻身看了一眼,发现双人大床的另一半是空的。
再探头一看,公孙离可怜兮兮地蜷在地上睡得正香。
“不会吧……”花木兰抻了抻胳膊腿,回忆一下梦境。梦里好像是打人来着……她犹豫了一下,干脆直接把公孙离抱回床上,又盖好了被子。
看着公孙离微蹙的眉头逐渐舒展,花木兰才觉得心中的愧疚减轻了些。自己睡觉不老实喜欢踢人这件事,嗯,她希望公孙离还是晚点知道。
还没有到起床时间,花木兰收拾完,照常开始每天的巡视。自从三年前那一战,她被剥夺了长城守将的身份后,就只能在天还未亮时踏上这道长城。
她有点理解曾经的逐流城城主失去了自己的领地,每天只能生活在暗处是什么感觉。好在长城的士兵仍然信任她,不像那个人,只能在大漠里徘徊,远远地眺望一眼自己的城池。
又是一次日出。
花木兰看着大漠,越来越亮的曙光在身后蔓延开来,而她的面前只有一片阴影。远处一个身影渐渐靠近,她逐渐看清楚了,是晨跑的百里守约,还背着负重背囊。
守约跑到她面前停下来,敬了个军礼:“队长好。”
花木兰略一回礼:“起这么早?”
“队长也是。”守约无奈地笑了笑,“我走了大半个月,怕他们进度落下了,打算连着带一段时间的训练。”
“辛苦。”
这句略显客套的话便是聊完了你走吧的意思。花木兰看到百里守约负重没卸,就知道他一会还有的忙。
百里守约再一敬礼,又很快跑远了。
晨光逐渐点亮了长城。起床号响,士兵们纷纷出来洗漱。公孙离也醒了过来,出门看了看,不知道自己该去哪,她本能地还是有些畏惧军营。
四处张望半天,她看见远处城墙上站着个人。那人影略显瘦削,似乎是昨夜梦中毫不客气且无自知之明地把她踹下了床的花队长。公孙离抖了一下,自己跑去洗漱。回来再看,城墙上的人已经不见了。
谁都没有想到,在庆祝又一年新科及第的宴会上,剑仙李白会不请自来。
长安城未央宫层层守卫没有人能拦下他,甚至没有人提前发现他。他仿佛踏着白云乘风而来,剑花一扫,轻轻松松落在献艺的舞姬们身后,好像这皇宫是他的后花园。
新晋士子一片窃窃私语,治安官狄仁杰大惊失色,紧急调兵护驾。而武则天究竟帝王气魄,波澜不惊,叫人为他设座。
李白也不坐,背着剑散步般溜跶了一圈,看到石阶上竖一旗杆,挂着一幅字,他轻声念了出来。
【我有一壶酒,足以慰风尘。】
寻常的十个字在他唇齿间辗转,脱口而出时便自成风骨,这就是诗仙李白。静立一旁的上官婉儿默默看着这个人,她未曾想过,几年前惊鸿一瞥的身影,承载她全部少女情思的这个人,会再次出现在面前。
那个光华璀璨的人忽然转头望着她,笑得一派天真:“上官姑娘,这是什么?”
上官婉儿确定自己心脏漏跳了一拍,他知道我,他认识我,他记得我。
思绪千回百转也不过一瞬。大庭广众之下,上官婉儿只能礼貌回道:“下官日前偶得此诗,续成一绝句,又觉诗意欠妥。适逢今日圣后宴请新科士子,斗胆请各位替我一试。”
“哦?”李白转身看着底下的新科士子:“那诸位可有佳作?”
底下的进士都是青少年,谁人不识诗仙李白,没有一个人敢班门弄斧,立时鸦雀无声。
场面一度十分尴尬。狄仁杰忽然站出来道:“李太白,这里是皇宫,不是你吟诗舞剑的明月天山,请你注意分寸。”
李白像个孩子似的立刻乖巧起来:“我有分寸,我相当有分寸。这不是看着今日大喜,特地带来了西域佳酿,想要献给圣后和诸位进士一同品鉴么。”
他取出酒葫芦,狡黠一笑:“可惜只有这么点了。”
武则天也不介意,示意宫人去取了来。李白又看了看那诗,话痨一样说起来:“圣后,我都给您带酒了,您不奖励我点什么?不然这样吧,若我续这诗好过在座的诸位,算是解决了您一件难题,那您也解决我一个难题可好?”
看似是打商量,其实众人都明白。以李白神不知鬼不觉地进入皇宫,以剑仙之名,以其在千百羽林卫间谈笑风生的胆量,根本没有什么商量的余地。
他的剑术,轻功,均无人能出其右。倾整个皇城守卫之力,都未必拦得住他。这时已经陷入了窘境,武则天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
沉默半天的上官婉儿忽然开口:“无需好过在座诸位,好过我便可。”
李白偏头瞧去,只撞进上官婉儿一双深若寒潭的眸中。婉儿年纪不过二十,着一身窄袖官服,长发束起,衣摆随风晃动,人却站得笔直坚定,仿佛乱世中的一朵出水白莲。她话说得也豪迈,看似是为圣后挡箭,将矛头从天子门生引到自己身上来,实则暗含了一种睥睨天下的气势——在座诸位,均不如我。
“姑娘请便。”
话音未落,上官婉儿足尖忽然轻一点地,整个人凌空而起,手中两幅空白卷轴飞出,堪堪挂在旗杆顶端,与诗的上句并排悬挂。此时去势已尽,她忽然又伸手一推旗杆,借力翻身,平稳落地,整套动作行云流水,衣袂翩飞如同展翅的蝶。
围观士子纷纷喝彩。
上官婉儿一挥手,扔过去一个什么东西。李白凌空接住,低头一看,是一支上好的紫毫。玉做的笔杆通透莹润,一看就是经常使用。最令人惊叹的是,这么一番动静,笔尖仍然饱蘸墨水,四周无一点挥洒出的墨迹。
两人对视一眼,各自飞身上前挥毫书写。底下群臣百官一众士子均仰头看着,无人敢出一声。
公孙离上午去厨房简单收拾了一下,就开始无所事事地四处逛起来。除了轮值的士兵,其余的都由各自的队长带着训练去了。军务繁重,没人有时间陪她这个客人消遣。
她看哪里人多就往哪里走,最后到了士兵们训练的校场。似乎正是休息时间,所有人松散地围坐成一圈,看中间两个人决斗。那两人中,身形瘦小的是花木兰,两把短剑在她手心旋转。对面的是一个银发男人,表情和手中的长剑一样冰冷。
两人过招十分快,眼睛都捕捉不到,只能听见短兵相接的铛铛声。公孙离从没跟人打过架,哪里看得懂这些招数,只知道目瞪口呆地赞叹。
乒乒乓乓数十个回合后,两人各退一步,互相抱拳,示意点到即止。公孙离也看不出来谁胜谁负,只是饶有兴味地借着看下一场。
最后,休息时间结束,所有士兵继续起来操练,公孙离才恋恋不舍地走开了。
沿着校场一直走,最后,她在一个角落里看到了百里守约。他带的应该是狙击队,只有不到十人,在做基础的体能训练。
即使公孙离完全是个外行,也能看得出来,狙击队的训练要比普通士兵残酷得多。或许因为他们都是百里挑一的佼佼者,担任的是战场上最重要最隐蔽的任务,责任重大,不容有失。
百里守约额上已见薄汗,在阳光下微微反光,整个人散发着青年男性独有的荷尔蒙,让公孙离无端地不敢直视。她在场边找了个地方坐了下来,撑着伞昏昏欲睡。
之后是瞄准练习。这个练习相当奇怪,就只是简单的持枪瞄准,一口气维持了两个小时。公孙离实在搞不懂他们两个小时保持一个动作是在做什么,最终抵不过困意睡着了。
这么好的天气,就应该睡觉啊。她想。
这些人中间,肯定也有人像我一样睡着了的……
百里守约早就发现了她,他知道公孙离在旁边看了自己两个小时,最终看睡着了,心里是有点高兴的。等到上午训练结束,他才过去叫醒她。
身上训练的汗水有些还未干,他犹豫了一下,没有伸手,只离得远远的用枪杆子碰了碰公孙离:“醒醒,吃饭了。”
话一出口才觉得恍然。在过去的很多年里,他也曾对玄策说过很多次这句话。
公孙离迷迷糊糊地睁眼,看清了站在自己面前的是谁,忽地从地上跳起来。“对不起百里将军!我实在是……不是,你们这个训练实在……”
“太无聊了?”守约笑道,“叫我守约就可以,他们都这么叫的。”
公孙离还是有点不太敢,微微点了点头,跟着守约往厨房走去。
百里守约一边走一边解释:“对狙击手来说,精湛的枪法其实是最次要的。更重要的是耐心和精神集中度。有的时候,你需要等待一天甚至更长时间,才能等到目标人物出现。而在他出现的几个小时里,可能只有几分钟,甚至几秒,会露出破绽。”
路上遇到几个正在胡侃的士兵,见着百里守约也不畏惧,互相敬了个礼,又胡天海地狂吹着走远了。
公孙离不自觉地离百里守约近了两步,伸手牵住了他的衣角。
“只要目标人物出现,就必须时刻瞄准,期间要不停地计算风向和光线的影响,确保在他露出破绽的那几秒中一击必杀。”
“我知道了,精神长时间高度集中是很累的,所以你们平时也会练习,是吗?”公孙离摇摇头,“那你们这训练也太枯燥了。”
“狙击手本来就是很枯燥的。如果你想看有意思的,可以去看队长怎么训练士兵的。”守约露出一个充满深意的笑容,“花样百出。”
公孙离一想起来昨晚被踹到床下去的事,就对花木兰本能地有些畏惧。她摇摇头,十分可怜的样子:“我不,我不去,那我还不如去做饭。”
守约心中一动,公孙离做出的所有选择都和他有相当密集的接触。
“那就来吧。”
一直到进了厨房,公孙离牵着守约衣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