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不过,在日历上打标记这种事情,好像太有象征性或者说是指向性了。
半夜时叶棠捂着肚子起床快速走进洗手间,片刻后出来,沮丧着一张略显苍白的小脸,拿着手机打开日历,在标记了‘恋爱第一天’的那个格子上,又加进去了一个星号。
代表着:例假来了。
恋爱第一天例假就来了,叶棠忍不住无奈想到,程漠你究竟是什么妇女之友啊。
程漠全然不知道这些,在叶伟盛生前的房间里,睡得也丝毫没有心理负担,酣然无比。
也难怪有句话说得好,一切不能将你打败的,都会使你变得更强大。虽说程漠幼时的经历在所有人听起来都觉得挺惊心动魄,挺值得同情的。
他也的确因此受到了不少的心理创伤,但他的胆子明显也比普通人要大,别说在死人生前的房间里睡觉了,就是让他在停尸房睡觉,在公墓睡觉,于他而言也不是什么多可怕多难接受的事情。
曾经沧海难为水说的就是他这样的。
他躺在叶伟盛生前的床上,裹着被子,不止睡得毫无压力,甚至还做梦了,尤其是,他还梦到了叶伟盛。
这要换做别人,睡在死人生前的房间里,还梦到了这人,那潜意识里都得告诉自己,这是值得害怕的事情,得赶紧醒来!
但程漠却没有,梦境里的他都淡定得要命。
梦境里的时间轴是错乱的,程漠不愿醒,因为梦里的自己,才第一次被叶伟盛带回家里来,也算是对他这人才的重视。
那天,阳光太好,叶棠穿着一身简单的T恤和牛仔短裤,修长的双腿白得发光。她在前院浇花,水珠从她手里的水管里喷出来,被阳光折射出虹。
她站在阳光里,她站在彩虹里。美得那么不真实。
其实程漠曾经好多次想到这一面,每一个细节都能想得清楚,但却不如在梦境里这般直观清晰。
梦里的自己,一走进屋子,画面就穿梭了,屋子里是病房,加湿器还在床头喷吐着薄薄的白色雾气。
病床上的中年男人形容枯槁,病床被摇了起来,他靠坐在病床上,头微微朝一侧歪着,消瘦的手背上淡青色的血管浮凸,扎着留置针头。
他一手氧气罩扣在口鼻上,被病痛折磨得神采黯淡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程漠的方向。
“小程。”叶伟盛叫他,声音非常虚弱,说一句得对着氧气罩吸一口。
程漠能感觉到当时的自己其实并不太耐烦,他并不是什么良善之辈,经历过太多的事情,承受过太多的残酷之后,他的善良早就成了限量品,只供应给自己所在乎的人。
与叶伟盛之间这雇佣和被雇佣的关系,显然不涵盖要提供自己的善良这一条。
但他还是听下去了,“您说。”
“公司……是我毕生的心血。我在事业上……很成功,但在家……家庭上,很惭愧……可能个人问题处理得不够好的人……家庭关系处理得不够好的人……天都容不下吧,才让我……搞成了这样。”
叶伟盛又将氧气罩扣住,猛吸了几口。
是程漠给他送终的,所以那段时间,他记得自己听得最多的就是叶伟盛说着或这或那的话,一会儿是忆往昔峥嵘岁月稠,一会儿是叹如今晚景孤凉。说两句就得猛吸几口氧气的声音。
程漠觉得自己那时候的耐心极好,也决计不是因为善良,只不过是看到了那份领养报告之后,得知了叶棠就是他程漠当初抛弃了的‘弟弟’。
得知了哪怕算不上和睦幸福的家庭,叶棠在叶伟盛的羽翼下,起码吃饱穿暖接受了良好的教育。
或许就是因为这个吧,又或许是心里就真的还有那么些善良,他那段时间的耐心极好。听叶伟盛有一下没一下的,说了很多的话。
程漠寡言,说出来的话又大多都歹毒,有时候要是回那么一两句,都能怼得叶伟盛话都说不出来,连吸好久的氧气才缓得过劲儿来。
所以他就少说多听,大多时候都是叶伟盛再说,程漠则是拿着电脑在一旁一边处理公事一边随便听两句,听进去了的就听进去,没听到的也就过了。
反正叶伟盛或许也不一定是需要他有个什么答复,或许就只是需要有个人来听他讲就是了。
说来也是可悲,叶伟盛这一世也算得上精彩,但直到缠绵病榻,临了临了,身边竟只有一个高薪聘来的高管人才,来听他说话。
“你说得对,叶烬不认我,叶燃……叶燃不争气。他恨我,于是就折腾他自己,他这辈子都算是栽在我手上的。叶棠……”
叶伟盛的目光飘得有些远。
程漠倒是听清了这句,他略略将目光从电脑屏幕上的报表文件上抬起来,看向叶伟盛,“叶棠怎么?”
“叶棠倒是愿意好好听我说话,任何时候。我说的话,她从来就没有任何意见,特别的没意思。刚开始我觉得,这孩子怎么一点反骨都没有呢?后来我明白了,她也不是没有反骨,她就是没有心。她没有心的,于是对我怎么安排她的人生,她也就没有任何意见。永远都是‘好的爸爸’,‘知道了爸爸’,‘爸爸,我会的’,‘爸爸,请放心’。”
叶伟盛说着苦笑了一下,“让她学什么,她就去学什么,让她不要过问公司和家业的事情,她就一句都没问过……”
“这不好吗?”程漠问他,哂笑了一声,带着嘲弄,复又垂下目光继续看屏幕上的报表,声音又淡又冷。
“叶总,这不是你所想要的吗?你怕她一个私生女野心太大对家产觊觎,所以不让她接手和了解任何与公司和家业有关的事情,她顺从了。现在你又来觉得自己后继无人,心血可能毁于一旦,然后又觉得她不能为你分忧解难太无能?”
程漠其实因为那段时间真是听叶伟盛说了太多了,有的话就真的记不起来了,但此刻在梦境里却那么清晰。
他冷笑着说道,“您又想马儿跑,又想马儿不吃草,天下哪那么好的事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