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长宁整整呆了五句话工夫,在王喜不耐的催促中才醒过神:“不,这不是真的,好好的皇上为何要赐我死,王喜,你胡说八道...”
王喜一挥手,小内侍呈上白绫、毒酒和匕首。
“朱答应,皇上为何赐您死,您心知肚明。”
王喜语气还算温和:“圣旨不容置疑,奴才也劝您别再作无谓挣扎,给自己和四...废四皇子留点儿脸面吧。”
朱长宁木呆呆地跪坐在地,一丝反应也没有。
金缕招了...
这一回她真的死定了...
“王总管,”
热泪滚落,她一骨碌爬到王喜脚下:“皇上赐我死,我不敢有半句违抗,可我到底也位列四妃二十年,二十年侍奉皇上,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
“我不敢求皇上顾念旧情,只求王总管好歹看在老四和七公主面上,看在我这么多年待你也算客气的份上,替我再去求皇上一句话,”
“我犯了大错,无颜再见圣上,只求死前再看玳儿和佩儿一眼...”
纵横六宫二十年,朱长宁到底还有几分余威。
想到四皇子和七公主,又见朱长宁哭得实在可怜,王喜终是勉强应下来。
......
出人意料地,明帝并未召回明珠公主,却令人将萧玳押进宫,也算满足了朱长宁最后一个愿望。
朱长宁沉浸在将死的绝望里,直到萧玳手捧白绫毒酒匕首出现在她面前,才如梦初醒。
“玳儿,你,你做什么?!”
“佩儿呢,佩儿怎么没来?”
萧玳已是庶人,往日华贵的绫罗绸缎都脱了下来,只着了身粗布麻衣。一身寒酸素净,连玉佩也没挂。
可最令人心惊的,还是他白得几无人色的脸。
“父皇令儿子前来处死母妃,哦不,母亲。”
“母亲,请吧。”
朱长宁嘴唇蠕动着,几乎说不出话来。
让四皇子亲手杀死母妃,让亲儿子成为弑母罪人,萧煦,他竟做得出这等事!
他竟做得出这等事!
“天家无情,母亲还是头一天知道吗?”
萧玳站在她面前,幽凉的目光落在她脸上,却仿佛什么也没看见,声音游魂野鬼般飘在半空:“母亲,快些吧,我还要回去复命。”
“玳儿,玳儿啊!”朱长宁哇地痛哭出声:“我是你亲娘啊,你怎能如此狠心,怎会如此狠心!”
“我罪不容诛,我自己死就是了,何必你亲自动手啊...”
萧玳直愣愣站着,没有半点反应。
“好狠的心啊,好狠的心啊...”
“儿子弑母,怎么也做得出来...”
弑母?
哦,对,他是来处死母亲的。
“死了也好。”萧玳机械地扯开嘴角,低低笑道:“死了,我就没有一个有污点的母亲了。”
朱长宁浑身寒毛倒竖,猛地扑上去紧紧抓住萧玳,指甲都掐进了他皮肉里:“玳儿,你说什么?!我是你亲娘啊!”
“那你要我怎么办?!”萧玳像是瞬间发了狂,一把将她甩开两丈远:“父皇要赐死你,你要我怎么办?!”
他霍地掀起屋中桌椅摔在地上,笨重的黄梨木桌椅,顷刻四分五裂!
朱长宁坐在地上呆呆地看着他。
片刻,她从地上爬起,蹒跚着上前,笨拙地将他抱在怀里:“不恼,不恼,不恼了,娘的乖玳儿,不恼了。”
她仰头逼回眼中泪水。
“再陪娘一会儿吧。”
萧玳没有出声。
......
“这阴天多恼人呵...”朱长宁痴痴望着窗外一块块被镂空菱花格割碎的天空,自顾自低喃:“竟和我初进宫那天一模一样。”
“若那年我如愿嫁给了...他,是否就不会变得如此面目全非了呢?”
窗外一声哀鸣,一只斑鸠高飞而去。
妇人脸上滑过一滴眼泪。
“那时候我们是那样般配,那样情深,可父亲一句话,我就得进宫给嫡姐生子...”
“是啊,我敬爱姐姐,我感念父母养育之恩,我心甘情愿踏进宫门。可朱长宓又是怎么回报我的,我将自己怀胎十月的骨肉让给她,她还要我死!”
“她将你抢走,连看也不让我看。我二百八十五个日日夜夜孕育的亲骨肉,三年我都没抱过一回...”
“我夜夜从梦里哭醒,梦见我的宝贝哭着要娘亲...我好容易争取皇上开口,可她做了什么,她让我的亲儿子当众说讨厌我,不要跟我回去!”
“那时候,她明明已经生了亲儿子!她根本就不缺儿子!”
“她为了害我,还专门动用朱家人,把已经外放的他...从外头召回来,进宫指认我和他曾有私情!”
“哈哈,哈哈,我的姐姐背叛我,我的父亲背叛我,连他也背叛我,假的,都是假的,都恨不得我死,从一开始我就是个赝品,朱长宓才是他真正的心上人,哈哈哈哈......”
“那时朱长宓是多么春风得意啊,将我踩进冷宫,宫里她只手遮天,宫外父亲节节高升,哈哈,那又如何呢?”
“苏娴儿一进宫,她什么也不是,到最后她还得靠我这个庶妹从冷宫出来帮她博宠!”
“哈哈,朱长宓这个蠢货,她一心恨苏娴儿,她不知我早就瞄准了她,她还想用我毒死苏娴儿那个小贱种,哈哈,结果被我反戈一击...”
“她死的那天痛哭求饶的丑态我到现在还记得,都是贱人,都去死,都去死!”
屋子里弥漫着朱长宁猖狂的大笑,像瘴气张开爪牙,疯癫,狰狞而绝望地扩散到每个角落。
笑着笑着,朱长宁突然暴起,从地上抄起毒酒咕噜噜灌下了肚。
“我只恨当年差了一点,终究没能毒死苏娴儿肚里那个小贱种,留到现在反成了祸害!那个贱种,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他!”
萧玳神魂游离天外,直到朱长宁服毒,才一声嘶吼,扑过去攥住她肩膀:“娘,娘...”
朱长宁口中冒出汩汩黑血,嘴畔却隐有笑意,泪光点点:“这么多年,你还是第一次唤我娘...”
“玳儿,珍重...”
她倒在地上,咽了气。
......
萧玳不知自己是如何向父皇交的差,又是如何出的御书房。
走在熟悉的皇宫里,每个人瞧见他,都暗暗侧目。
轻鄙的、怜悯的、厌恶的、惊异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好似碎屑掉进槁木死灰,无所知觉。
就像一叶浮萍水上漂流,他走着,走着。
直到一抹窈窕的身影落入视野。
“梅、清、竹!你还敢入宫来!”
梅清竹正请过安要回府,便听见萧玳似要吃人的声音。
她转过身,瞧见萧玳的模样,心下悚然一惊。
在她印象中,萧玳从来都是冰冷的,高高在上的,宛若花岗岩铸就的冷硬雕像。
可此刻的他双目猩红,眼中血丝如蛛网纵横,那恨至极致的凶戾孤绝,哪怕是两辈子她也不曾见过。
仿佛一匹被逼到绝境,遍身是血的孤狼。
“我该叫你什么?”她扬起下颌:“四殿下,还是庶人萧某?”
“知道今天朱答应赐死,你心里不好受,可你不好受,将气撒到我头上,这就不对了。”
她不冷不热地看着他,忽而凑近他低声道:“朱答应的事,你也有参与吧?其实,只要你坦承这一点,朱答应也许就不必死了。”
“你为何不说呢?”
萧玳俊美脸孔异样扭曲,一对拳头捏得喀喀响。
许久,在她以为他就要丧失理智时,他却平静下来。
他阴恻恻,寒浸浸地盯着她,缓缓笑了笑:“你以为,靠着那个贱种,你就可以一直得意下去吗?”
“得意不得意,我不知道。”她慢悠悠道:“不过,至少比贬为庶人好吧?”
“是么?”他低声一笑:“那就走着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