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着这位出现在荒地里的老婆婆,并肩朝她家走去。婆婆走路很慢,这倒是给了我许多思考的时间,担心着高若松到底去了哪里。
终于,我们在一家农户门口停下。屋子不大,只有一层,跟我们乡下的房子看起来不太一样,应该不是祖上传承下来的。
“姑娘,家里就我一个人,里面寒酸,还请进去坐坐吧。”婆婆慢慢打开大门上的锁,示意我进去。
我一边道谢,一边跟在她背后往里面走。荒村野户的,要不是屋子里现代化的日光灯,我准会拔腿就跑。老婆婆倒是丝毫没有戒备心,忙前忙后地给我倒茶端水,还拿来了家里炒制的瓜子,客气地让我吃。
盛情难却,我边吃边开始跟她聊了起来。这种场景,就像聊斋一类故事中,寄宿在农户的赶考书生,一边想着自己前程似锦,一边好奇地听老人们讲着脱俗惊异的离奇故事,别有一番风味。
“婆婆,为什么就你一个人住在这里?”我好奇地问。灯光下的她看上去比之前年轻不少,只是历经风霜的脸给她的年岁多加上了几笔,让人感觉苍老许多。
“我以前不是一个人,还有我的丈夫和我的儿子。我们几年前一起来到这个城市,儿子上大学,我和丈夫就打打零工,给儿子赚生活费。孩子争气,不仅学习好,体育也很出色,拿到了不少奖学金,我们夫妻俩很满足。”婆婆说着,眼里流露出骄傲的神情。在多年后的今天,那曾经暂存的一段辉煌岁月,依旧熠熠生辉。
“就在我以为日子即将好起来的时候,儿子就发生意外了。”婆婆的声音放慢了,像是压抑着自己胸中的情绪,停顿了几秒钟,才继续道:“他骑车骑太快,出了车祸,就在这条路上,当场就去了。”
婆婆的眼睛在灯光的映衬下,有些晶莹,悲伤的过去即便是蒙上了尘埃,也依旧无法盖住思念着人的痛苦。
我不知道该作何回应,只是觉得自己所能说出的所有话,都无法抹平面前这个母亲的伤痛。就这样,我环顾着这个面积不大的家,突然看到角落里有什么东西正吸引着我。
“啊,被你发现了。”婆婆见我盯着那处,咧了咧嘴,“那是我儿子车上的红线,保平安用的。出事那天他嫌麻烦,硬是拿了下来,谁知道……唉。”
我不由自主地朝着红线的方向走去,这些被赋予平安符效力的红色棉线,软软绵绵一圈一圈缠绕在角落供台的柱子上,静静地保卫着这家人的安全,却被它生前的那个主人硬生生扯了下来。供台上还燃着几柱香,袅袅婷婷的轻烟从柱顶缓慢地飘出。
我忍不住心中的疑问,立马问道:“婆婆,你儿子是不是叫黄齐?”
说出这话的时候我都被自己吓了一跳,不断默念着不可能,这应该仅仅只是一个巧合。
但事情往往就是那么巧,婆婆瞪着惊讶的眼睛,不知是伤心还是震惊,站起身回答道:“是呀,你认识我儿子吗?”
“哦,我不认识。是一个朋友告诉我的,他才是你儿子同学。”我说道。
“哦,这样啊。”婆婆又慢慢坐下,摩挲着自己的双手,静静地说道:“原来是这样啊。如果小齐现在还在的话,应该跟他当年的同学一样,都工作了吧。”婆婆望向前方,似乎看到了已经工作的黄齐正朝她微笑。
我没有心绪继续往下讲,脑子里都是高若松稚嫩的脸庞。按照黄齐母亲的说法,他现在也应该工作了,不可能穿着学生的制服到处跑吧。他说黄齐一直没来,究竟是什么意思?他难道不知道黄齐已经死去多年了吗?
“砰砰砰!”
“砰砰砰!”
门外突然传来紧急的敲门声,木门承重发出吱呀的声响,让原本寂静的小屋颤抖了起来。我和婆婆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面面相觑。
大晚上的,到底是谁?我心里想着几个名字,但终究不能确定。
“开门啊!开门!”屋外一个声音响了起来,穿插在敲门声中不断冲击着我的耳膜,“吴恙!”
听到我的名字,我立马打了一个激灵,是高若松!我兴奋地走到门口,刚要打开门,婆婆便走了过来。她示意我先别开,去窗户口看一看。
我想也是,如果不知道是谁就抢先开门的话,万一只是跟他声音有些相像又恰好知道我名字的坏人呢。我赶紧走到窗户边,偷偷往门前望了一眼。
月光下,高若松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脸上依旧保持着学生时代的稚气,丝毫不像是一个已经工作多年的人。合身的蓝色校服在浅银色的光线下显得有些破旧,我突然觉得眼前的这个高若松不像是这个世界的人。
直到我看到他脚下未曾出现的人影才确定。
他不是人。
我突然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惧,面前的这个高若松为什么会跟到这里来,他为什么会在黄齐死后也跟着死去?不过人类的房屋是一个简单的结界,任何不接受邀请的异世界物体都不能轻而易举地进来。这也算是让我有些放心的地方。
“吴恙!快开门啊!我们去找黄齐!他就在这里!”高若松的呼喊声把我从思绪里拉了出来,我听着他执着的呼喊,内心痛苦地揪在一起。
“若松!黄齐已经死了!你快回去吧,别在人间逗留了……”我大声对他说。一旁的婆婆听到我的呼喊,痛苦地闭上了双眼,一把坐在了椅子上。
“哈,你说什么呢,你是不是被我之前的举动吓到了啊。别害怕,我都是骗你的,出来嘛,我们一起去找黄齐,你别忘了这可是我们俩的赌约!”
“出来嘛……”
“吴恙!快出来……”
高若松的声音突然开始围着这个屋子打转,过了一会四面八方都传来他的呼喊声。
“走啦!我们去找黄齐!”
“你不想赢了吗?这可是我们的赌约啊!”
“哈哈,你这么大的人也会输吗?”
“快出来!”
我痛苦地摇着头,感觉那声音透过四周的墙壁,像潮水一样向我涌来。我快支撑不住了,整个人几乎窒息。
赌约!我脑子里突然想到这个词,连忙跑到婆婆身边,问道:
“婆婆,黄齐走的那天,有没有跟你说过什么?”
婆婆抬起埋在双臂间的脸,不断思考着当日的情形。我知道这样的回忆对她来说一定很痛苦,但是没有办法,现在能让高若松离开的方法只有这一个。
“那天,小齐过完周末,一早就准备回宿舍。他推着自行车,走到了门外,然后突然回过头,对我说道……”
婆婆努力回忆着,继续道:“噢,那天他说,妈,这个放家里吧,我嫌麻烦,说不定明天就要输给别人了。”婆婆终于想了起来,指着角落里的红线说道。
这就是他们的赌注!我终于弄明白了。高若松和黄齐打赌,到底谁先能到达市区,如果黄齐输了,就要按照约定把自行车上当做平安符的红线交给高若松。最后一定是黄齐输了,所以死去的高若松迟迟不愿离去,他要拿走自己赢来的赌注!
我欣喜地对婆婆说道:“我知道该怎么办了!”转身跑到供台边,拿起柱子上的红线,准备开门。
摸上门阀的那一秒,我停顿了一下。假如我的推测出了意外,把外面的鬼放了进来,这个独身一人的可怜妇人就要被我连累了。想到这里,我伸手摸住墙壁,在这个简单的结界之上,叠加了一层梦境。只要高若松进入这个房子,他就进入了我制造的梦境结界中,对婆婆就不会造成伤害了。
一切准备妥当,我鼓起勇气打开门阀,焦急地等待了很久的高若松立即出现在我面前。他见我终于把门打开,又是埋怨又是欣喜,赶忙拉住我的手,准备把我带出这个屋子。
“哎,吴恙,你可总算开门了。走!我们找黄齐去!”他兴奋地说着。
“若松……”我松开他的手,说道:“走了这么久,进来歇会儿再去吧……”
他虽然一脸的不情愿,但还是走了进来。灯光下充满生气的脸庞,让我怎么也不会想到这个前程似锦的孩子已经死去了,那年的执念还依旧死死霸住可怜的灵魂,让他不得超生。
“嘿,吴恙,这是你家吗?”他好奇地再屋子里探头探脑。
“若松,黄齐已经去世了……”我缓缓地说道。
他愣了一下,转而又笑了起来,大声说道:“哎呀,我说啦,之前都是吓你的。看你,都说胡话了!”
我从身后拿出那一圈层层叠叠的红线,摆在了他面前。他明显感觉到了异样,但依旧强挤出一个笑容,说道:“干嘛呢!拿着这个……”
“若松,拿去吧,黄齐让我把它交给你……”我深吸一口气,将它放在了若松宽大的手掌之中。
“……”
他低下头,紧紧盯着手里的红线,颤抖着握住了它,抬起头眼眶里已经满溢出泪水,却依旧保持着笑容,“不会的,黄齐不会输的,他可是运动好手!”
“他不会输的……”若松重复着这几句话,身体开始颤抖。渐渐地,他开始咆哮起来,“他不会输的!不可能!你骗我!”
“若松!”我已经控住不住心中的情感,大声喊道:“你醒醒吧!黄齐已经走了!你真的不记得那个时候的事情了吗!”
他呆愣愣地站在我面前,突然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把扶住了椅子,重重地跌坐在了上面。
“黄齐……那天……”他开始陷入思考,“那天……黄齐骑着车子出去了……”
“我跑到地铁站……那时候站台人很多,刚刚修好……我着急着买票,好不容易挤了进去,时间已经过去很久了……
“黄齐就要赢了……我心想着,但是就在半路,有一站人特别多,都挤在出口。我好奇地过去围观,说是发生车祸了,一个学生当场身亡……
“我赶忙跑过去,不敢相信躺在血泊中的人竟然真的就是黄齐……他的车上没有缠红线,他没有带平安符,都是因为我……因为这是一个赌注……
“是我的错!是我……我这么想着,恍恍惚惚走到站台,脚一踩空便摔下了月台……我没有抢救过来……我死了……”
讲到这里,高若松沉默了。他静静地望着手里的红线,眼泪一滴一滴敲打在了地面上。鬼也是会哭泣的吗?我心想着,看着面痛苦的他,竟然丝毫办法帮他减轻痛苦。
“若松……你回去吧……都结束了。”我说道。
“是啊……”他回答道,“我该走了……我也要履行我的约定啊……”
“输了我就跟他做一辈子的朋友……”
永远都不分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