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父,顾承邦,比唐绍元大三岁,当年一起革命,生死兄弟。
显然,这话一出,在场的人都已明白这话隐含的意义。她是,唐家的三小姐,那个顾平京退掉的娃娃亲。
听闻此言,顾承邦严肃威严的脸上,有了笑容。
最让人震惊的,还是额头贴地的凌飞。他吃惊地抬起头,看着唐初笑盈盈的眸子,明白了一切。
她早就知道了,她早就知道了。
唐初拿出当初退回的定情信物,双手捧着。
“这是阿初出生时,顾伯伯送的环月玉佩。”
温和透亮的明玉,在那葱白的指尖,静静地躺着。
“你是阿初?金陵的阿初?”凌飞的母亲很难相信,不由得多问了几句,然后掏出帕子擦去眼泪。
“还不把阿初扶起来。”这是顾承邦说的最和颜悦色的一句话。
“父亲,细看起来。阿初妹子跟唐伯伯还是很像的,你看那眉眼。”说话的是凌飞的大哥顾平章,也是位霁月清风的疏阔男儿。
“阿初,你父亲可还好?家里如何?”
唐初坐在离顾母最近的位置,凌飞站在她身后,一言未发。
“父亲安好,如今在云城养老,跟退位的大伯,闲云野鹤,不问世事。家里,母亲已然病逝,大哥一家在水山城遭遇轰炸,一家遇难。二哥在国外求学,也算安稳。”
听到这里,顾母只说了一句,“可怜孩子。”
“阿初妹子,应该改口了,这伯父伯母,怕是不合适了?”凌飞的大嫂,在开玩笑。
唐初淡笑着,点点头。
知道大家好奇她和凌飞的事,唐初倒也没有隐瞒。
“九一八那年,我随父亲回云城祭祖,在云城街头偶遇平京哥哥,当时他化名凌飞。那时他是云城航校的学员,我受邀前去帮他们拍照。一来二去,就算认识了。祭祖后,我回金陵念大学,期间写了几封信。抗战爆发前,唐家举家迁往云城,没想到他却去了国外学习。上天垂怜,我们又遇见了。”
言简意赅,就是那几年迸发的情感,命运也好,缘分也罢,总之,就是这样遇见了。
精明如顾承邦,他怎么看不出来,凌飞显然是刚刚才知道,唐初知他是顾平京的。
“我大二时,凌飞写了一封信,寄到中央大学。那字迹笔锋,与那封退婚的信,如出一辙。我当时就猜到了,只是没说罢了。”
凌飞顿悟,原来如此,她怎么能这般沉得住气呢。搭在她肩膀处的手捏了捏,她抬头,跌入那双懊悔的眼底。
“那平京你呢,你应该也知道阿初就是唐家的阿初吧?”顾承邦直直发问。
“是,金陵失守,我退回云城,在李盛源那里知道了她的真名,唐初,唐家三小姐。那时,我便知道了。只是没想到,阿初比我更早些。”
“兜兜转转,也算是命定的缘分。”顾母感叹,喜极而泣。
“阿初,你父亲可有说些什么?”
“没有,父兄一眼便认出了他,只是,谁也没有向我提及。那时我和他,心意已定,父兄觉得,大可不必再提。”
这几年发生的事情太多,多到一两句话数不清楚。可这是家人,又无需过多赘述这些过往。
唐初的身份,就是尚方宝剑。这就是她说的,挡在他身前,帮他拦截一切责罚。
战争带来的痛苦,无人逃脱。顾家的小儿子,一走就是十五六年。出走时,还是少年,如今也成家立业了。
“三弟,你如今在哪儿就职?一走这些年,你可真是只言片语未带给家里呀。”
“大哥,如今在空军驱逐大队。当年去了保定,又辗转到了云城航校,去了国外,参加了抗日战争。空军牺牲惨烈,我也是幸运,苟活下来。”
顾承邦不免动容,自己的儿子,无疑是优秀的。他怎么会生气呢,好男儿,保家卫国,志在四方。于战场搏杀,英勇无敌,本该赞赏。
“顾伯伯,不,父亲。我想,如果当年平京哥哥当面提起,您也会同意的吧?”
顾承邦看着唐初,又看着凌飞,点点头。
“你当年就是太过莽撞,把家里人想的未免太迂腐古板。在国家大义面前,并不是只有你们年轻人知道爱国。”
凌飞惭愧,当年也确实太过任性。两封书信,一封寄到金陵退了婚,一封就是离家出走的绝笔。
他当年走时,就没想着有回来的这一日。
不过,他也没想到,会遇见阿初。
对于顾家,凌飞这一走,就是十年之久,阖府上下都以为他这已经战死沙场。
今日他不仅毫发无损地回来,还带回了媳妇儿,还是之前退掉的娃娃亲。
从凌飞夫妇踏入顾家宅子那一刻,顾母的眼泪,就没有断过。
唐初回望着身后的凌飞,又看着他这一大家子,大哥大嫂看起来也是极好相处的。
她听唐绍元提起过,北平顾家的家风还是很好的。今日一见,果然如此。
想来凌飞也有好多话要讲给他的父亲,坐了好大一会儿子。顾家大嫂出去片刻,很快返回。
隔着那棉棉的布帘子,唐初看着那清冷的院子,墙角还有堆积的雪。
“爸妈,让弟妹去歇歇吧。说了这么一会儿子话,想来也很累了。三弟如今安全回来,以后有的是说话的机会。”
“是,还是你想的周到。阿初第一次登门,我们这样也太失礼了。”
唐初笑着,只说无碍。
“三弟原来的房间拾掇出来了,被子褥子都是新的。我刚去看了看,暖炉也生好了。”
唐初见顾母起身,连忙起身,搀扶着。
“阿初,我们去房间,让他们爷俩好好说说话。”
唐初笑着点点头,回头看了凌飞一眼,从他回家,后又听到她已知道一切,眼底的震惊还未回神。这会儿看他,也不知道思绪飘在哪里。
青禾跟在她身后,替她披上了大氅。
北平的冬天,真冷啊。
这是所三进院落,凌飞的房间在中间那院子的西厢房。整个西厢房是通着的,都是他的。
穿过连廊,唐初好奇看着一切。
“阿初,好孩子。在这里有什么不适应,一定要说出来,千万不要委屈自己。”
现在应该改口吗?她有些拿不准。
“阿初妹妹,该改口,叫娘了。”
唐初嗯了一声,“我知道了,妈妈。”
这一声妈妈,又惹下了顾母刚止住的眼泪。
有丫头在门口等着,见她们来这里,早早地就掀开门帘等着。
火盆是刚生的,房里不如前厅暖和。唐初本就怕冷,这会儿也没带手套。一双小手冻得通红,还很冰凉。
她们刚进屋,就有丫头拿来了汤婆子和暖炉。
唐初抱着一个,随手又给了青禾一个。
“青禾,抱着吧,你穿的薄,别冻坏了。”
也是很简单的布局,左边是看书练字的地方,中间一方小客厅,有个圆圆的茶几,右边就是卧房。
床是那种木制的雕花床,看的出来,整个房间还是清末那时候的风格。
唐初想到一个词,古色古香。
大嫂出去了,房间里就唐初顾母和青禾。
顾母拉着她坐下,青禾站在火盆旁边。
“阿初,跟妈妈说说,这些年和平京,过得好吗?”
“妈妈,我和他也是抗战前一年才成婚的。他在山城附近坠机受伤,一封加急电报送到了云城。我连夜坐着飞机赶到时,他还在手术。在医院里,我照顾了几日。也是那几日,我们才体验到了这不确定的生离死别。我带他回了云水街,休养了月余。”
“顾家还是怠慢了你,不该这么把你娶进门。”顾母的语气里全是惋惜。
”妈妈,没有怠慢。我向来喜欢简单一些,云城免遭敌人侵略,还算安稳。当时的情况,家人征求过我的意见,是我执意简单操办的。“
唐初回握着顾母的手,“妈妈,我跟凌飞聚少离多,有时就连书信也是半年才有一封。”
“那几年,北平的日子也不好过。你父亲看起来严厉,可是提起平京,也全是夸赞。只是失联太久,他也从未跟家里捎来任何口信。我们都以为,他已经。。”
“这事也怨我。抗战胜利后,我该早点劝他回家的。只是我,我。。”
顾母拍着她的手,“怎么能怪你呢,错也是平京的错。”
唐初的眉眼一直笑着,她的长相向来讨喜,深受长辈抬爱。在北平,也是如此。
顾母欣喜慈爱的看着她,打量着她。
她们这边聊着家常,凌飞这边就跪下了。
顾承邦也没有心软,就让他一直这么跪着。老子问什么,他就回答什么。
态度诚恳,未敢欺瞒。
大哥已经离开,房间里就剩他们父子二人。
话题,一直在这几年的经历上。去了哪里,见了什么人,打了几场漂亮的仗。
空军那几场载入史册的胜仗,顾承邦一一问到了。凌飞参与的不少,顾父越听面色越缓和。
“起来吧,坐下说。”
这话的潜台词,你小子混的不错,没有给顾家祖宗丢脸。很勇敢,很热血,是顾家的好男儿。
坐下后,“平京,你和阿初的婚事。虽说你云城的唐伯伯不曾说什么,但是顾家应该也给唐家给唐初一个交代。”
“爸爸,阿初和我,都不想太过铺张。”
“听你们的意思,在云城也是仓促成婚。三媒六聘,八抬大轿这些都免了?”
“是的,我第一次正式登门,去云水街拜访的时候,唐伯伯拆穿了我的身份。成婚当日,腿伤未愈,跪着的疼痛感,就是我求娶唐初的决心。”
“只是你们都没想到,阿初是第一个知道你身份的人。你们以为瞒的很好,却没想到,阿初才是真相。”
提起这个,凌飞有些懊悔,他应该早日坦白的。他在唐初面前,就像个傻子。
“阿初很聪明,看待问题也有寻常女子不同。我想自九一八之后,她就看清了未来,看清了至少未来十年的动荡。所以,她在事情失控前,去了云城,遣散了金陵唐公馆的所有人。\"
“而且,父亲,她在云城成立的云佑院。是在这场战争爆发前,提前准备好的物资和场所。她救下李盛源,又寻机把他和二哥一起送出国,为的就是战争胜利后,建设新的国家。”
顾承邦的手搭在太师椅的扶手上,想着凌飞讲的这些话。
“父亲,我说这些,就是想告诉您,唐初不在乎那些虚礼。她是务实的人,更看重事情本身。”
“既如此,婚礼之事就此不提。电报局复工后,我一定要给你唐伯伯发封电报。”
“父亲,还有一事。”
“唐初她,那几年建立云佑院,又照顾唐家的生意,身体一直不好,失眠也很严重。所以,在孩子的问题上,我也从未强求。”
顾承邦没想到这些,看着自己的儿子,阔别十年,如今三十多岁了。
“这是你们夫妻的事,我不会插手过问,包括你的母亲。”
凌飞松了一口气,“父亲,儿子过几日还得回金陵去。”
这才刚刚回来。
“那是自然,你还有公职在身。想住几日就住几日吧,想什么走就什么时候走。”
凌飞扶着自己的父亲,去了院里。站在廊下,看着这四方的院落。
“你走那年,你母亲整日以泪洗面。而我也确实怪了你许久。尤其是信里说的,退掉了与唐家的婚约。我当日就要跟着你大哥去金陵城赔罪,是你母亲劝着,不让去。去了又能如何呢,自己的儿子在哪儿都不知道。”
“可是儿啊,等平津接连沦陷后,你母亲她才终于理解你,当初一走了之弃笔从戎的决心。”
“儿啊,好样的,是我顾承邦的儿子。“
“既然婚事不办了,明日大年初一,让阿初给列祖列宗磕个头吧。”
“好的,父亲。”
顾家大嫂拿过来两套新的棉袄,“阿初妹妹,这是两套刚做的棉衣,你和青禾先换上吧,北平太冷,这棉袄穿上,暖和的。\"
\"还是你大嫂想的周到。我这老婆子是什么也想不起来了。“
“您是看见阿初妹妹高兴的。“
唐初只带了一个青禾,随身的行李就放在屋里。
“青禾换上吧。”
顾母和大嫂离开,去厨房看晚饭准备的如何。房间里只剩下她们。
“小姐,顾家人不错。”
青禾帮她把棉袄穿好,那盘扣精致秀美,扣起来有些费事。
“别管我了,你也换上吧。我自己来,北平比金陵还冷。”
“屋里暖和,小姐不出门就好了。”
唐初穿好棉袄,果然暖和许多。这里的窗户不如金陵的明亮,她慢慢地走到书房那边。
想看看凌飞少时,都读什么书。
很可惜,什么也没发现。
青禾把行李箱的衣服 ,一件件挂到了衣柜里。她和凌飞的衣服,分类摆好。
“青禾,别忙了。稻香村的点心,快来尝尝。看这枣泥糕跟金陵有什么差别。”
“小姐,你怎么知道这是稻香村的?你又没来过。”
唐初一愣,“没来过听说过呀,快吃吧。”
青禾有些疑惑,坐下来也没说什么。唐初被她看的不自在,只能把脸转过去,看着门口。
北平啊,几百年的城市。
原来白霜怀疑她像是北平人,现在青禾也不禁怀疑起来。自己小姐,变化太大了。
青禾疑惑的时候,凌飞终于在十几年后,再次走进这间屋子。
青禾手里拿着一块儿糕点,去了院里。
唐初一直看着他,嘴角上扬着,灵动的眼眸里全是幸灾乐祸的那种坏笑。
给他倒了一盏茶,下巴微微扬起,示意他坐下。
凌飞呢,自然也看穿了她,只能无声叹着气,吃瘪一样的听着话,坐下来,喝了那盏茶。
“眼下,阿初是该叫顾家的平京哥哥呢,还是云城的凌飞?”
凌飞手中的那瓷杯还未放下,就这么握在手里,直勾勾地盯着她,看着她。
这样的眼神,唐初只在云城的集市上,她那碗烫嘴的馄饨,对面的人,问她,“去吗?”
那次的眼神,也是这般,直视灼人。
“阿初,咱们相识这么久,同床共枕,我都没发现,你这般沉得住气。”
唐初拿起一块儿牛舌饼,掰下一些,捏在手里。
“那你呢,平京哥哥,你也从未提过。”
是呀,他俩半斤八两,谁也别说谁的错。
“阿初,你还是唤我凌飞吧。这一口一个平京哥哥,我真的,很不适应,而且真的,毛骨悚然。“
唐初当然知道他这个毛骨悚然的意思,他是怕她秋后算账。
“你退婚的信,家里人以为我早就撕碎了。说来也奇怪,那封信一直在我抽屉里,最里面放着。你第一封信写给隋唐的信,那字迹,哎,我当时心里就已经猜到大概。”
唐初放下手中的牛舌饼,“其实不难猜。北平的凌飞,北平的顾平京。还有你信里提起的那份壮志情怀,还有云城航校。”
“是你,太笨了。都知道我是金陵来的隋唐,猜到了我姓唐,却没想到我就是那个你退掉的阿初。”
是啊,蛛丝马迹很明显,这也并不难猜。只是他们,没认真想罢了。
这世间的诸多巧合,姻缘注定的这份纠葛,命中注定要相遇的有情人。
从来没觉得生活这么巧过,而认定他就是顾平京的那一刻,她不由得相信了命运二字。
那夜里,她在窗边静坐了许久,坐到夜深人静,整个唐公馆都在沉睡着。
她的手,一直在抽屉最深处压着的那封信上。
她笑着,哭着,冷眼旁观着,可是控制不住的,是那颗暗许跳动的心。
能怎么办呢,她已经跌入云城那双眸子里,他说“北平,凌飞。”
如今,他们坐在北平的一方院落里,坐在凌飞自小生活的房间,坐在她早该来的地方。
“阿初,你让我汗颜,让我无地自容。这两天,你已经在给我暗示了。而我,还是没有发现。”
是呀,唐初主动提起的北平,她在飞机上的安抚,还有她在路上说的,她会替他遮挡一切责难。
可他,全然没有发觉。
“凌飞,是你一直在想着怎么隐瞒,所以反而忽略了这些。父亲刚来金陵的那晚,我暗示的已经足够明显。可你,依然,没有发现。”
“凌飞,我们都是错的。幸亏相守到此刻,如果那八年,你有什么意外,那我们才是真的遗憾。“
人啊,不经历这些,永远不会体会到死别生离的痛苦。
人啊,总归艰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