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初自小在这南京城长大,从来没觉得哪个冬天如今日这般寒冷。
可即便寒冷,这日子一天天也过得飞快,距离春节,也没几日了。
父兄皆在云城,独留唐三小姐在这冰天冻骨的南京。唐初虽然失落,也乐得清闲。
大嫂孟屿嘉,娘家也是南京城内书香世家,满门清贵。大嫂父母亡故,与娘家走动不多。
一家人都在南京,也就年节前会走动一二。
如今,唐家只有她在,避免不了要走动一番。
梁伯按照往时的习惯,又额外添了些年礼。唐初在节前,选了一个合适的时节登门。
青禾依旧跟在身后,寸步不离。
车子停在孟家巷口,有人在等着她们。孟家书卷气重,不爱与人来往。孟家祖母倒十分喜欢唐初,听说她要来,巴巴地等着。
进到院内,在正堂给两位老人请安。
“给祖父祖母请安,大哥一家在云城太过忙碌。特意安排唐初前来探望。”
两位老人慈眉善目,看着她,笑意不减,还依照往日习俗,给了红包。
唐初也没推辞,道谢后接下。
说了一会儿话,唐初起身告辞。偏巧孟家四叔前来,一时竟也无法离开。
于是,又坐下喝了些茶。
“阿初,一人在南京,可害怕?”孟家四叔素来严肃,唐初幼时就怕他。
见面必定会问成绩和近日看的书类。
“府里一切安好,阿初觉得还好。”
她规规矩矩地坐着,不像在唐家那般大条。
“你父亲他们在云城,一切可好?”
“一切安好,唐家祖辈在云城,说起来,倒是比在南京时更安逸些。那里气候宜居,大嫂在那,也很适应。”
“阿屿来信说了,也特意交代,让我们在南京,帮衬一二。孟家在南京也要些人脉,如遇麻烦,尽可登门。你一个女娃娃,遇事更加小心才是。”
“阿初明白。”
她起身告辞,离开孟家。
走出巷口,坐到车内。唐初才松了口气,拉着青禾赶紧离开。
“我自小就怕孟家四叔,他应该是我遇见的最不爱笑的人。”
“小姐,他是孟家掌权人,自然要严肃威严些。”
是呀,书香世家多半寡淡无欲,亲情感知尚浅,手腕不硬些,如何服众呢。
大嫂真是挂念她。
清贵的书香门第,最不愿麻烦别人,大嫂怕是自己遇事都未曾向娘家开口求助。
如今唐初在,她还不忘嘱咐家里人帮衬些。
除夕夜,唐公馆留下的人,都聚在一起,没有尊卑贵贱,一起热热闹闹的过了除夕。
当然,她也没有忘记在这江湖结交的好友,让青禾挨个去送了年礼。值得高兴的是,劳大哥的媳妇在华医生的救治下,日渐好转。
她生病卧床那几日,劳大哥也来唐公馆询问过。
唐初跟梁伯解释,这就是她在在梁伯这里学到的江湖道义。
道义自在人心,情谊也是。这俗世间,向来是锦上添花者多于雪中送炭。
拳拳赤子心,殷殷报国志,这句话说的真好。
劳大哥作为劳苦大众的基层,最能反映当下人的心智和困窘。得要多努力,才能在这哀苦的人间得以生存呢。
昨夜闹到半夜,这会儿都困倦不堪。也不用早起拜年,唐初纵容自己睡到自然醒。
还在沉沉睡着,青禾匆匆上楼,叫醒了她。
“小姐,出事了。”
一句出事了瞬间呵退了困意,直接坐起。
“何事?”
“梁伯说,昨夜有人刺杀国民政府中的亲日派,是那位大人物。”
“那不是应该封锁消息么?怎么闹得人尽皆知了?”
“现在全城戒严,有人跑掉了,但是中了枪。梁伯让我请你下去拿主意。”
唐初听完,头发还散着,直接披了件外套就下楼去。
梁伯就在厅里站着,看她下来,往前迎了几步。
“梁伯,外面形势如何?”
“公馆周围还算安全,可能顾忌着周围住的非富即贵,还没有太乱。”
“想来也不会一直封锁戒严,幸好前几日家里多备了些吃食,足可以多撑几日。一切从简吧,也别记挂年下的虚礼了。交代家里人,非必要不外出。这几日唐公馆,闭门谢客。”
“好。也不知道这行刺的会是什么人。”
是啊,能在大年夜行刺的,会是什么人呢?唐初也在想这个问题,梁伯应该和她的答案一样。
应该是激进的学生,年龄不会太大。想来也是训练谋划了许久,才敢在大年夜杀人。
如此,大快人心,大大震慑了其他的亲日派。
“梁伯,给护院配枪吧,防身也好,先备上。还有,把吴姨接来这边客房,她那小楼太偏。有没有消息,那位,如何?”
梁伯摇了摇头。
是呀,就是真的死掉,眼下这个时节只怕会严密封锁消息。
刺杀和死亡,哪个更可怕呢?
在大年夜刺杀是大快人心,那刺身身亡才更让人拍手称快。
这个年,有人欢喜有人忧。
“不管那么多,正好过几日清静日子。如果有人上门盘查,只管叫我下楼。”
吴姨也从小楼挪到了唐初旁边的客房,这样家里人集中在一起,更安全些。
挨过这些日子,唐初计划把吴姨也送回云城。
在这里,太危险。真有意外,她一人在此,足以自保。
初五时,街上戒严松了些,允许市民上街采买。唐初也只是在除夕夜好好睡了一夜,这几日夜不能寐,辗转失眠。
期间王敏之给她打过电话,让她在家安心。缺什么,他会差人送来。
她自是感激不尽,道了谢。又在电话里询问了几句,王敏之知道的不多。
许是家里交代过,不让他多说。唐初从他的吞吐和言外之意,猜了大概。
那人,多半是没救回来。真真,过瘾,痛快。
形势稍松些,青禾借着上街采买,唐初让她买些香酥鸭,她想多喝几杯。
唐初点头,顺道去了趟劳大哥家里。
青禾回来很晚,进门就看到唐初正在弹钢琴。虽然听到好消息,但唐初近来有些烦躁,又不能出门,夫子庙应该很热闹,可如今她也只能在院里走走,弹弹琴,浇浇花。
唐初看她神情不对,眼神示意她上楼再说。
关上房门,青禾在她耳边,小声说了句话。
“什么?”
青禾微微点头,“青禾,你见到那人了?”
“没有,劳大哥说人在他家阁楼,我没上去。”
“伤势如何?”
“贯穿伤,咱们之前送给劳大哥的药品,他做了紧急处理。咱们送的那些消炎药都用上了,只是量太少,伤口应该还是被感染。”
“那恐怕不能再耽搁了。”唐初走到窗前,双手搓着。
“小姐,劳大哥没有你的示意,不敢冒然登门去求华医生。我今日就算不去劳大哥家,他恐怕也要想法来唐公馆找咱们。”
“你等我想想。”
唐初心里快速盘算着,希望能找到可靠的办法。
“青禾,街上盘查的严吗?”
“还行,大路上还有卡口,小路上不多。”
“南京城大,军警兵力有限,又过了这几日,想来会有松懈。华医生那里离劳大哥家近些,伤口估计得缝合,得让他去一趟。另外,梁伯那里应该还有之前父亲多办出来的户籍信息,拿上一份,一起送去。”
末了,又加了一句。“电话里不便多说,你开车出去,就说我风寒犯了,去找华医生取药。把细节当面告诉他,让他务必想办法去一趟。”
“好。”
青禾说完就走了,唐初还在房间里沉思。
梁伯又该说她了,她又在做危险的事。
一二九运动之后,她虽一直在家,思绪却没停过。
父兄寄来的书信里,一再叮嘱她听梁伯的话,不可任性胡来。可她,还是要忤逆父兄。
这个年节,过得一塌糊涂。
又过了些时日,南京城又恢复成往昔的样子。唐初立刻安排了几个丫头和保镖,把吴姨送回了云城。
吴姨不舍,临行前两人在房间说了一夜的话。
在火车站,唐初抱着吴姨,眼泪就快落下。
“吴姨,我很快也会回去。你先回云城,我在南京顺利完成学业,就会立刻回去。”
“你呀,最让人安心,却又比你两个哥哥更让人操心。一定要听梁伯的话,不可冒进。危险的事,少做。”
“好好好,我答应您。”
货车轰鸣声响起,冒着浓烟,越来越远。
挥手的人儿,满是不舍。
同时,春节过后,正常开工。
她开始利用家里的运输队,借着运粮的由头,把家里名贵的古董珍玩分批运到了重庆,二哥他们在那里接收,运回云城。
祖母房里留给她的,她只留了一两件做念想,剩下的都由吴姨带走了。
转眼,已经民国十七年了。
二哥也经常让家里的车队给她带一些重庆和云城那边的稀巧玩意,还在信里告诉她,老宅修的很好,她的房间格局大变。大爷爷经常在家里念叨她,还埋怨唐绍元竟然忍心让她独自在南京。
日月更替,昼夜转变。
南京城内,一切如常。
胡老师走后,她听课全凭心情好恶,跟白霜一起混日子。
她最大的兴趣就是在班里听到各种小道消息,这些消息来源多半来自家里父母的交谈。
半真半假,她只当听热闹罢了。
阳春三月,百花开。换上轻便的襦裙时,一封来自云城航校的信,寄到了唐初这里。
信封上只写了国立中央大学,大三,隋唐。
校门口的报刊亭,这封信在那里放了许久。那日她跟着白霜去买新一期的杂志,才看到角落里不知吹了多久的它。
来自云城,收件人是隋唐。除了她,还能是谁。
不用猜,是凌飞写的。看邮戳的日期,应该是他回云城不久寄来的。
唐初拿在手里,看了许久。
白霜拿到杂志,看她站在原地。
“阿初,怎么了?”看到信封上的名字,隋唐?
“咦,这不是你的笔名吗?云城航校?你认识吗?”
唐初收起信,很快面色如常。
“之前回云城祭祖,萍水相逢的人罢了。走吧,快上课了。”
两人身穿校服,一袭白衣,妙龄青春,少女情怀。
唐初的心思,从不显露于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