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江一生,有无数高光时刻。
他刻在心里,从来未曾与人分享的,是茶园村山头的一个下午。
那是他一生最美的下午。
她的小姑娘,跟她说她没有报西南农大。
吴江心里是有些难过的,他已经专门去西南农大看过了。
站在西南农大的门口,他想要是她成了这里的学生,周末有空他一定会来看她的,他无数次幻想小姑娘笑得春风拂面地从学校里走出来的样子……
可是,看到四丫那有几分黯然的样子,他就心痛了,他倔强的小姑娘,心肠如此柔软,可怎么办啊,在他看不到的地方里,她不知悄悄咽下多少委屈,迁就多少人。
他想,他得早点把他护在身后,让她安安心心,欢欢喜喜的做她喜欢做的事,过她喜欢过的日子,她想种树,他就帮她挖坑。
实际上他也那么干了。
坐了几天的车,还走了十几里的山路,四丫怕他累着了,还不肯他挖,可是,他喜欢的姑娘就在身边呢,他怎么会累,他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好吗。
那个冬日下午,一切都是那么的好。
无飞花,无细雨,暖暖的冬阳照在他的小姑娘脸上,白皙的皮肤泛着红光,那是世界上最好看的颜色。
他挖坑,她在笑盈盈的看他,他不知不觉就把坑给挖深了,直到大宝在旁边问:“四姐,这里是不是要种一棵很大很大的树啊?”
吴江低头一看,老脸不禁一红,他这不是挖树坑,他那是挖井了啊!
四丫也笑着掏出一块手绢来,想给他擦汗,他抬眼扫到大宝睁得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急忙自己掏了手绢擦了汗。
四丫看了他一眼,似羞似恼,似嗔似怨,他用了全部力气,才控制自己没有把头伸给她……此后多少年,吴江心里一直后悔,那是四丫离他最近的一次,她的手,离他的额头,就只差七八厘米。
他以为他有的是机会,他还想着过两天带她去县城给她买去学校的生活用品,还有衣服,北方太冷了,四丫那么瘦,怕顶不住。
可是,没有以后了,以后的四丫,不归他管了。
他只知道他的小姑娘很爱学习,只知道他的小姑娘喜欢农业,可是,他不知道她的天赋那么高,高得,他够不着,也护不住啊!
他更害怕,他比她大那么多,如果她只是想报他当年举手之恩,依她那个性子,确实也很有可能。
那让他情何以堪。
他只能后退。
可是,这倔强的丫头不肯放手。
她轻嗔薄怒,怨他给对象写信像给青年学生写的慰问信,缠着要他写甜言蜜语。
他,终于忍不住了,小心翼翼地试探了一下,京大那么大,一定有很多优秀的男同学吧,那时候,他不知道,胡旭川就在京大旁边的华大。
四丫回信说应该有很多吧,可是那跟她没啥关系,她也很优秀的,他就没看见吗?
吴江:……
他又问她,八零年结婚会不会太早,她跟他抱怨,就没见一个男的嫌结婚早的,她生气了,哄不好的那种,还特地把那句话写了三遍。
他读信时,心就软得一塌糊涂,他怎么可能嫌结婚早呢,她是他朝也盼暮也想,梦寐以求的小姑娘啊……
可是,他竟然把她给忘了!
他怎么会把她给忘了的呢,明明,他一直记得的,他连死都不敢死,怕他一死,他倔强又死心眼的小姑娘怎么办?
南疆的山上,那么多的棘针蒺藜,蛇虫鼠蚁,那么多的坎坎坷坷,他晕倒又醒来,醒来又晕倒的爬回来了,却,忘了她了……
他心心念念的小姑娘,那个曾经绝望得要崩溃还要把他推开的小姑娘啊,没有他,谁懂得她的美好与善良?谁护着倔强爱冲动的她啊……
可是,太晚了。
吕胜把她的信带过来时,他已经结婚了。
她在信里说,她不喜欢茶园村,但如果他在,她也觉得茶园村最好。
她说他是她家门口的钥匙,如果他走丢了,她就要在外面流浪,不得归家……
她说,无论变成什么模样,他都是她的吴江,她寻寻觅觅那么多年,好不容易找到他,一定要回来啊,她会一直一直等他……
可他已经结婚了。
他的妻子姚爱华,把他从界碑边背回。
她守在他病床边,给他读书读报,想尽办法让他醒来。
她身为高干子女,亲赴前线,救死扶伤。
她和他一样,明明有很多亲人,却不如没有。
她,没有任何过错。
他把她的信,和以前的信一起,埋在那棵树下,把她,埋在心底里。
多年以后,他,又看到她了。
她就那么死死盯着他额上的伤疤,他想说,四丫,不要看了,那里,已经不疼了……
可是,他心里疼啊,他这把钥匙丢了,她再配一把就是了。
她的身边,就有一把。
她的未婚夫,对她,也是一往情深。
她终于意识到自己的不妥,也努力的向未婚夫含羞带嗔,可是,他能从百越人一次次的暗杀里全身而退,又怎么会看不出她心中波浪滔天呢?
他告诫自己,一定要离她远远的,她看不到他了,就可以看到别人了,那么多人爱她,不是吗?
胡旭川看她,眼睛里都是柔情蜜意,齐总工看她,眼睛里都是欣慰。
可是,她,竟然,就在他眼皮底下出事了。
他看到核潜艇边的骚动,看到她朝艇上跑,知道大事不好了,赶紧从办公室冲出来,他听到了,爆炸的声音,看到了,巨大的水柱,和她滑落的身影……
有一瞬间,他痛得无法呼吸!
幸好,她没事,水兵把她从水里捞上来,欣喜若狂的跟他说,她没事,没有受伤,只是震晕过去。
他吩咐水兵,把她交给胡旭川,自己跑去亲自开车,把她送去军医院,港口的门诊他不放心。
他想,胡旭川,我把她交给你了,你要好好护着她,别再像以前那样,在她最无助的时候躲着她啊!
之后,他还见过他们几次,看他们琴瑟和鸣,伉俪情深,他想,真好,她,没有孤单。
慢慢的,他也老了,都八十六了,有一天看电视,突然就听到她的名字,看到她的黑白照片,还是那么笑盈盈的样子。
他突然想起那个成语:慧极必伤,情深不寿。
他呆呆地坐在沙发上,一时天地失色。
姚爱华走进来,在抽屉里翻找什么,吴江问她:“爱华,那么多年了,我有没有让你受委屈了?”
姚爱华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问这个,她正忙着找东西哄小孙孙,心不在焉的答道:“你闲得发慌了?说什么胡话呢。”
吴江固执地问她:“我说过,我不会让你受委屈,我做到了没有?”
姚爱华已经找到东西,含含糊糊的应了一声就走。
当天下午,吴江就不行了。
很突然,也很安详。
姚爱华突然想起他上午问她的话来,不由放声大哭,老头子对她好了一辈子,她怎就不肯好好回他一句话呢?她怎就只惦记着小孙孙呢,明明女儿女婿都说过让她少管一点孩子的事,明明老头子更需要她管啊!
远远的,不知道谁家孩子在背诗,一遍又一遍:
君问归期未有期,
巴山夜雨涨秋池。
何当共剪西窗烛,
却话巴山夜雨时。
……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