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反调过来了,楼令执行的是战术层面,中行偃所讲的是战略层次。
那么,楼令所提的那些就是以消灭更多的楚军为主,再占夺郑国的“祭”地,不牵扯到晋国的国策更改;中行偃则是要扭转晋国的国策,使之进行非常大的改变,等于推翻了郤锜以往的决定。
那一次聚会之后,楼令得知中行偃的作为。
讲实话,楼令对中行偃的行为是感到困惑的。
荀氏的小宗智氏有独走的迹象,提出疲楚策略的人是智罃,当时的中行偃可是站到了郤锜那一边。
中行偃站到郤锜一边,主要是为了将智罃压制住,并不是觉得郤锜的决策更好。
现在是怎么回事,中行偃拿智罃的说词劝起郤锜来了?
楼令一直清楚一点事情,郤锜和郤至绝不是没有脑子,进行欺骗的代价会很大。
郤锜只是懒得动脑子思考,真的不是没有脑子,基本的情况都区分不清楚。
当时的郤锜没有跟中行偃直接翻脸,以郤锜的性格来论已经算得上是进行了很大的忍耐,怎么都算是有涵养了。
那可是涉及到国策的更改,不是什么小事。
如果郤锜认定荀氏要挑战郤氏,便是再打一场内战都不算过分。
一方面,郤锜觉得荀氏不敢挑战郤氏的统治权。
另一方面,郤锜受到的教育使之知晓不能没有反对者。
郤锜的两种观念相加起来,可以说是让荀氏躲过了一劫。
至于说为什么郤锜愿意听取楼令的建议?简单来说就是郤锜并不觉得楼令会成为威胁,乃至于视为是自己的极大助力,某种程度上当成了外置的大脑。
之前,郤至有提到过楼氏为什么会让人放心。
所以,不是他们在无条件相信楼氏或楼令,完全是楼令领导下的楼氏做了什么,可以让众多家族信任。
楼氏一直在打击异族,占领他们的土地且进行开发。
首先,楼氏没有挑战另一个卿位家族的迹象。
再来,知道一个家族开发新领地需要投入多少人力物力吗?
因此,楼氏不断向外扩张,占领一片又一片土地,真正挺有实力的家族,他们很难感受到来自楼氏的威胁。
与此同时,楼令很懂得分配利益,一直只去拿能够吃得下的那一份,其余有再大的利益也是分给了同伙。
没有多大的威胁,屡屡能够从合作中获得大利益,郤氏为什么不喜欢或相信楼令(楼氏)呢。
郤氏与荀氏、范氏跟楼氏不一样。
荀氏和范氏同样是老牌卿位家族,正是因为够老牌的关系,他们与郤氏在许多方向有重叠,乃至于存在太多的竞争。
现在晋国的卿位家族是进行了结盟,很现实的情况是盟友与小弟相比较,明显就是小弟更值得郤氏去信赖。
中行偃和士匄、士鲂再一次见识到郤锜、郤至在对待己方与楼令的不同,很难不产生羡慕或嫉妒之类的情绪。
尤其是讲得话差不多,得到反馈却是截然相反的中行偃几乎破防。
驻扎在“新郑”周边的晋军,连通知郑国君臣都没有,很直接拔营离开了。
从“新郑”离开的晋军不是朝西北方向而去,他们离开“新郑”三十里就让一众小弟各自归国,己方大军则是目标明确向着“祭”地进发。
所谓的“祭”地是一个泛称,并且有两个“祭”地。
地方重名而已,春秋时代极其常见。
且将在大河边上的“祭”地称为“祭1”,位处济水边上的称为“祭2”。
这一次,晋军要拿下的地盘包含两个“祭”地,他们将先攻占两个“祭”地,随后再攻取“管”地。
“这一片区域一样到处都是湿地,南‘祭2’东部还有一片沼泽区。我们先将那里拿下,再兵分两路。”
“各处的郑人并未防备,我们主要是先对城池下手,再慢慢来清扫野外的村庄。”
“如果一时半会拿不下城池,不用空耗时间围攻,留下一部分兵力看住城门,其余部队加入到其它区域的清扫。”
“我会派人把控要道,只是很难争取到更多的时间,最好在郑国反应过来之前,也是楚军北上之前,占领更多的地区。”
楼令站在悬挂山川舆图的架子前方,拿着一根木棍,讲哪里就是木棍指着哪里。
具体怎么打,哪一些是主要目标,楼令说得非常清楚了。
包括郤锜在内,参加会议的人对楼令的部署没有异议,只是有一些小问题。
“封锁要道,怎么个封锁法?”士匄问道。
当前的军事行动,没有哪一支军队干过封锁要道的操作,什么人都能随意走动。
那是因为在当前主要以堂堂正正交战为主,强国不屑于偷奸耍滑,弱国不敢肆意妄为。
在这种状况下,哪一支军队也就不存在所谓的粮道,不用刻意去保障粮道的安全。
提到过不少次,粮食等物资,一般是到了某地再买。
楼令面对士匄的提问,笑呵呵地说道:“我家很多人擅长单骑走马,在某处设卡,再安排相关的人驻守,主要排查回去通禀的人,不是要将道路彻底封死。”
本来有所意见的人,听到楼令是那种封锁模式,不再排斥了。
“你说的尽快,是多快?”中行偃问得很认真。
楼令不好说“越快越好”这种话,斟酌了一下下,说道:“取决于子重有没有率军北上,北上之后会追到哪里。”
“如果楚军北上,我们肯定是先搁置占领行动,以与楚军交战作为主要行动目标。”楼令说道。
中行偃说道:“子重很谨慎。”
郤至插话,说道:“看着是楚国被我们打怕了,不敢与我们实际交战。”
中行偃说道:“该防范,还是防范着。”
“楚军不北上就占领,北上就暂时不占领。有些顾得了这头,顾不上那头。这样的计划,变数太大。”郤锜说道。
其实,用“顾此失彼”就能够表达清楚,奈何这个成语还没有被创造出来。
楼令本来不想说,变得必须讲出来,说道:“我认为楚军北上最多是到‘新郑’就停步,不会越过‘新郑’追上来。”
是这么回事吗?
等着被提问或刁难的楼令,他却是看到几位同僚纷纷点头。
“如中军佐所言,制定随时停下来的方案,便是在防范楚军北上。这种防范不会影响我们攻下‘祭’地和‘管’地。”楼令进行了充分的解释,也算是真的出事之后的一个保险措施。
郑国的两个“祭”地和“管”地有多处重叠,他们自己都没有划分好行政单位,想要使之形成防区,只能是两个地方都拿到手。
实际南下的郤锜、中行偃和士匄士鲂,他们相信楼令的判断是建立在亲眼所见之上。
毕竟,他们扫荡了陈国与蔡国一圈,轮到去“赭丘”驻扎才发生子重姗姗来迟率军前来。
以往的话,楚军看到晋军就会扑上去,不管输赢先较量一番。
这一次,楚军看到晋军直接退避三舍,后面也保持间隔三十里以上,一副忌惮无比的表现。
“有个问题。”士鲂见所有人看过来,说道:“我们不知道郑国什么时候会悖盟。”
如果郑国没有重新投靠楚国的时候,晋军就对郑国动手,传出去就是晋国悖盟。
“不用管郑国。”郤锜认定楚军一到,郑国君臣一定会再次投降。
部署一系列行动方案的楼令,他其实没有将郑国的感受考虑进去。
无论郑国是在什么因素下当墙头草,晋国都要攻取并占领郑国的土地,没有什么好粉饰的了。
简单来说就是,楼令的观念中已经拿定主意要跟郑国翻脸,顾忌不了其它的许多。
至于郤锜等人?他们的想法可能比楼令还要红果果,认定郑国只能逆来顺受。
没有确认郑国再次悖盟之前,晋军直接就动了手。
由于“新郑”那边没有向各处进行通知的关系,郑国贵族哪里能够想到晋军会动手,仅仅两天就有三座城池失陷,沦陷的村庄数量更多。
遭到占领的地区,当地的郑国贵族却是没有责怪晋军,只当“新郑”那边又悖盟,迷糊的是都城那边做了什么,惹得晋军竟然攻打城池。
所以说,郑人自己都清楚当墙头草的风险,挨了打首先思考自己做错了什么。
郑国这一边,他们得知晋军很突然地拔营撤离,一开始只感到茫然,等子重带着联军过来,困惑只多不少。
“晋国有中军、下军和新军,还有一众盟友,合起来的总兵力接近十四万。子重统率北上的联军接近八万。怎么是晋军撤离?”子国完全搞不懂情况。
子孔看着正在靠近的楚国一方联军,说道:“郤锜率军很突然从‘赭丘’一路北撤,在城外待了不到两天又继续北撤,发生了我们不知道的什么事情吗?”
晋国又内乱了?
晋国为首的联军内部疫情严重?
反正不会是郤锜怕了子重。
郑国一直很重视从晋国和楚国收集情报,要是晋国内乱会第一时间获悉,他们根本没有收到相关的汇报。
“应该是晋军病患太多。”子国进行猜测。
春秋时期当然是有传染病的存在,一系列能够传染且致死的病都统称为瘟疫。
有史记载的几次大范围疫情,基本是集中在齐国。比如鲁庄公二十年(前674年)齐国就发生大灾,参考其余的史料,当时没有什么天灾,大灾只能是疾病大范围扩散造成的后果了。
其余国家找不到记录?应该是齐国人口流动大,很容易让感染扩散;其余国家的人,他们的生老病死基本上是在一个很小区域内,自然扩散不出去。
军队外出作战不可能没有人生病,只是在春秋时期几乎看不到军队爆发疫情的记录。
子孔狐疑地看了子国一眼,说道:“你别瞎猜了。”
列国的出征大军对待病患有自己的一套。
其实,隔离这种操作古来有之,发生传染病进行隔离,执行得最为严格的便是春秋时期的列国军队。
当然了,要是大败或陷入颓势,即便是原本组织力很强的军队也会变得松散。
问题是晋军很难陷入颓势,他们也没有在哪个战场吃了败仗。
等楚军离得足够近,子孔出城进行相迎。
子重见到子孔,第一时间问道:“晋军呢?”
子孔答道:“已经离开四天,应该是在‘祭’地。”
“喔?”子重脸上表情看不出心情,转头对潘党说道:“你率军入驻‘新郑’。”
子孔立刻说道:“我们没有相关准备啊!”
任何国家的都城,不可能随随便便让他国的军队进入。
那是发生“假道伐虢”之后的一个共识。
子重无视子孔的委婉反对。
作为执行者的潘党,他稍作犹豫就去办了。
结果是,郑人眼睁睁看着大批楚军入城,并且楚军还赶走了“新郑”外围三道城墙的守军,接管了相关的防务。
“我们还没有投降啊。”子国对子孔说道。
讲流程的话,子重应该先接受郑国的投降,随后展开一系列的应酬。流程之中不包括楚军接管“新郑”的城防。
现在是什么情况?
郑国名义上还是晋国的小弟,没有任何抵抗就被楚军进入城池,还接管了都城的三道城防。
这算是郑国的都城沦陷了吗?要看楚军有没有控制宫城和宗庙,真控制就是楚军兵不血刃将郑国灭了。
子孔很惊慌地去谒见郑君睔,他们该商议怎么来防备楚军,以及怎么样才能够让楚军撤出城池。
“你怎么不阻止呢?”子驷铁青着一张脸,看到子孔就怒吼。
子孔面对子驷的怒吼,反问:“你在做什么,又能做什么?”
这个子驷是谁?他叫公子騑(fēi),乃是郑穆公之子,郑灵公的弟弟,郑君睔的政敌,现如今郑国的执政大夫之一。
执政还能有之一?这是郑国的其中一个特色,用来分散公族封君权柄,在国内的地位就是类比晋国卿大夫,到了国外并没有什么排面。
“与其在这里跟我为难,不如想想怎么让楚军离开。”子孔说完不再搭理,用更快的迈步频率向宫城而去。
“还不如一直侍奉晋国!”子驷十分不满地吼道:“至少晋军不会入城!”
说者无心,旁边有人听到却是陷入沉思。这个人是年纪尚小的公孙侨(子产)。
讲道理,晋国和楚国一样不尊重郑国,郑国也有不被尊重的理由,简单就是郑国不够强大。
只是,晋国起码愿意给予郑国表面的体面,楚国却是一次次干得很过火。
没有得到同意就入城这种事情,不止一次发生在楚军与郑国之间。
楚军进入郑国都城却是第一次。
以郑国的做派,他们确实得不到晋国与楚国的尊重,问题当前还是讲“礼”的时代。
后面,子孔从宫城出来,直接找到子重,要求楚军撤出城池。
“你们现在是晋国的盟友。我们没有攻打,入城也不是使用武力,你们还想怎么样呢?”子重问道。
子孔被问得瞠目结舌。
是啊!
郑国还是晋国的小弟,楚国与晋国是敌国,等于晋国的小弟郑国也是楚国的敌国。
楚军来到郑国没有使用武力,不是给郑国君臣面子了吗?
“可是……”子孔斟酌着说道:“你们驱赶走了我军,控制了城防……”
“‘新郑’的城防加上宫城足有九道,我们只是控制了外围的三道,不过分啊。”子重很认真地说道。
当今之世,郑国的都城“新郑”防御建得最为离谱,不光是里里外外有九道防御链,最外围的城墙高达十二米、厚四米半。
仅是以最外围的城墙高度以及厚度,完全超过了“洛邑”这座天子之城,目前任何国家的任何城池都无法与“新郑”相比。
子孔就一个意思,楚军必须离城,并不是要跟子重扯什么其它。
“已经够给你们体面,不要给脸不要脸。”子重没有多少心思跟子孔在这种小事上纠缠,讲了很不好听的话。
不就是控制了郑国都城的外围城防吗?源于子重或楚国瞧不起郑国,站在楚国立场自然是一件小事。
而对于郑国来说,都城外围城防被他人控制,简直就是一个天大的事情。
类似的事情发生在晋国卿大夫的对话之中。
楼令重视齐国。
郤锜没有太将齐国当回事。
可以得出同一个结论,同样的事情在不同人的眼中,分量真的不同,极可能还显得天差地别。
子孔重新回去谒见郑君睔。
不久之后,郑君睔召唤子重。
等子重入了宫城,只是与郑君睔见了一面,随后郑君睔自行离开,改为郑国一众大臣与子重商讨投降事宜。
“你们投不投降,其实我一点都不在乎。”子重进来的心情就没有好过,目下的精力全扑在怎么应对晋国上面。
子重语气恶劣地说道:“反正等我军撤离,只要晋军一来,你们马上又会投降。”
一句话说得郑国一众大臣无言以对。
那是郑国执行了数十年之久的国策,无论晋军还是楚军过来,反复横跳就对了。
“你们投降也就意思意思送点东西,很快又会反叛,别再搞那些无用的流程,老老实实等着我与晋军分出胜负,不好吗?”子重一副为郑国好的模样。
干了什么不重要,没有人说就能够假装没有那么回事。
可是被当面狂喷显得很重要!
子孔扭曲着一张脸,颤抖着嘴唇,说道:“我们想要站在楚国这一边与晋国拼杀啊。”
真的!
郑国君臣进行商议,他们决定对晋国假投降,真心诚意不下楚国这乘战车。
“是吗?好吧。然后呢?”子重显得极其不耐烦。
子重才不信子孔的鬼话。
可不可信是做出来,不是说出来的。
以前的反反复复不用说,郑国在去年和今年四次换了主子。
现在,子孔跟子重讲那些话,子重没有当场笑出声就已经很给面子了。
“然后?请令尹撤出城中的军队,我们再在令尹麾下北上追击晋军。”子孔说道。
子重直接失去表情管理,先是表情扭曲了几个呼吸的时间,最终变得像是面瘫,说道:“那是追击吗?是帮你们夺回失地。”
子孔一脸茫然。
晋军在郑国地界很少实施军事行动,基本上跟单纯的路过差不多。
什么夺回失地?
子重愣了一下,想到了什么似得,发出一串“哈哈哈”的大笑,笑得上气不接下。
“干什么啊?”子孔有点被子重吓到了。
“你们不知道啊?”子重笑得停不下来,一边笑,一边说道:“晋人在路上遣散了一众盟友,两天前就开始在大肆攻打‘祭’地,你们竟然不知道?”
郑国君臣在晋军撤离之后,确确实实没有再去注意。
遭到晋军攻击的各处村庄或城池,当地的郑国贵族倒是有派人去“新郑”汇报或求援,他们派去的人看样子是被晋军全部拦截下来了。
目前虽然是进入到礼崩乐坏的阶段,但是礼崩乐坏又没有那么严重。
列国军队可以大摇大摆行军,派出传令兵、联络官等等,走得绝对是各条大道。
所以,楼令让自家的部队在各处大道设卡,盘查或询问来往旅人,身负任务的郑人连瞒都不会瞒,一问就说要去哪里和做什么。
有些察觉不妙想逃的郑人?他们两条腿跑不过四条腿,一段距离就被楼氏骑兵逮回去了。
真心不知道怎么回事的子孔,他听子重那样一说,整个人都呆住了。
近二三十年以来,晋国完全将郑国视作狗皮膏药,无论是盟友或敌对的状态之下,表现出来的态度一点不想粘上。
“他们怎么会打呢?”子孔不是在问,完全就是不敢相信。
子重算是明白怎么回事,脸上的嘲讽一点都不掩饰,说道:“要不然,你觉得我为什么要入城接管城防。”
在子重看来,晋军是用那种方式逼迫楚军继续北上,逼迫的方式就是恫吓郑国君臣,逼得郑国君臣跪舔楚军,最终北上去送人头。
子重根本不想北上,之所以到“新郑”就尽显可恶的嘴脸,就是不想郑国君臣开口相求。
“怎么会打呢?没有道理啊。”子孔一直重复这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