梆打三更,夜黑风高。
朱村里头寂静无人声,唯有虫鸣蛙噪,月影重重。
朱贵虽对林煞这个捡骨学徒工所言不甚相信,不过有些事情,不怕一万只怕万一,留一手有备无患。
所以他睡觉之前,还是在床前点了一盏煤油灯。
一道凉风吹来,窗户“咯咯”响了几下。
屋外拴着的老黑狗,突然呜咽吠叫,似惊恐,似愤怒,甚是怪异。
朱贵梦中惊醒,心头咯噔一下,莫名不安宁。
见屋中煤油灯还亮着,这才稍稍心安。
外面黑狗还在不停吠叫,隐隐约约传来脚步声,不像是脏东西所为。脏东西是没有脚步声的。
朱贵就心想,莫非外面来了盗贼?
这世道,兵荒马乱,村里深夜进贼,那是常有的事情。
不过,只要不是什么脏东西,那就没什么好怕的。
如此一想,朱贵连忙起身,抄起床边一把镰刀,准备去看个究竟。
可等他刚一开门,这时,门外吹来一道冰寒刺骨冷风,“倏”一下子,就把屋内案头的煤油灯吹灭。
朱贵心头一颤,再往门外一看,立即两眼瞪大,面色狂变。
“儿子,那游龙戏珠的炕有点烫屁股,我先回来家里住几日。”
……
长乐县是嘉应州四县之一,小小县城,士农工商官,五脏俱全。
林煞跟着他师父老人家一起住在白喜街。
白喜,即为白事。
白喜街一整条街的店铺,都是专门做死人生意的。
香烛黄纸,炮仗花圈,寿衣金元,纸人纸轿,只要涉及白事的东西,这里应有尽有。
这里还有缝尸铺,棺材铺,坟碑铺,等等诸多铺子。
甚至就连做流水席的,也在这里开了个铺子,专门招揽白事酒席生意。
林煞的师父在这白喜街开了个捡骨铺,就在“周记流水席”旁边。
铺子很破旧,左右两个白色灯笼,分别写着“开坟”、“拾金”字样,中间一块牌匾,写着“林记拾金铺”。
拾金,即为捡骨。
在民间,捡骨还有“拾金”、“捡金”、“折金”等不同称呼。
客族有一种说法:“骨比金贵”,所以先人之骨,他们一般都会称之为“金”,而不是直呼为“骨”。
林煞回到林记拾金铺,已是夜半三更。
周遭铺子关门打烊,街上阴森森空无一人,唯有黄纸铜钱,以及白练碎花,在冷风中如同鬼上身,凌乱尬舞。
林煞推开店铺门,只见屋内,昏暗烛光点着,夜影绰绰,一个白发苍苍,形容枯瘦,如同干瘪朽木的老头,背对着门口,坐在满是油污黑垢的八仙桌旁,一手撑着桌面,一手撑着大腿。
“师父,您怎么起床了?”
原主的记忆告诉林煞,眼前这个是他的师父。
而他师父老人家,半年前得了一场怪病,百药不治,最近身体越来越虚弱,已有半月不能下床。
不曾想,这次林煞刚捡骨回来,就见到他老人家下了床。
然而,林煞却没有丝毫高兴,反而心中咯噔一声。
一股不祥预感弥漫而来。
铺子里面,淡淡的血腥味充斥在空气之中,血腥味掺杂在阴暗的光芒中,给人以无限的诡异和阴森。
“回来了?”师父他老人家,依旧背对着林煞,一动不动,未曾回头,却开了口。
林煞走向前,“嗯,回来了。”
“师父,您病好了吗?”
老人家突然冷斥一声:
“别过来!”
林煞一愣,杵在原地。越发觉得诡异。
“怎么了师父?”
老人家语气变得平缓:“回来了就好。”
然后语重心长:
“徒儿,为师现在有三件事要和你交代。”
“第一,七日下棺,五年捡骨。”
“第二,天煞之命,宜养阴德。”
“第三,顺其自然,不要寻仇。”
林煞听得莫名其妙,与此同时,目瞪口呆,心神震颤。
“师父,徒儿听不懂,您这是什么意思?”
然而,他的师父,却再未回答他任何一个字。
就这么坐在八仙桌旁,一动不动,如同木桩。
林煞突然觉得空气很冷,铺满了死亡的气息,于是连忙跑过去,这才惊讶发现,师父他老人家,左边心口,插着一把带满符箓铭文的青铜匕首,而他的四肢身躯,早已冰冷僵硬,死了至少有七八个时辰。
林煞见状,心中悲痛,刚穿越过来,就死了老师父,实在让他难以接受。
与此同时,震惊不解:
老人家去世许久,浑身都已经冰冷僵硬,那他刚才是如何对林煞说出那些话的?
……
人死灯灭,树死木枯。
生老病死之事,人力所难挽回。
林煞心有恍惚,不过却不得不接受他师父去世的事实。
接下来几天,他谨遵老人家的遗言,置灵七日,等七日之后,再开坟下葬。
这七日里,林煞也没闲着。
这时代的人重视殡葬之礼,丧葬过程中,有很多事情需要打理。
林煞每日奔波,一面上山找风水宝地,一面定制棺材,预购黄纸铜钱,白练花圈,纸人纸轿等送行物品,一面请人帮忙抬棺送丧。
师父他老人家和林煞一样,都是天煞孤星之命,无亲无故,无朋无友,好在白喜一条街,不少专做死人生意的店主,还算有点活人味儿,愿意过来帮林煞一把。
无论是棺材,还是香烛炮仗,花圈纸人,这白喜街的老板们,都愿意给林煞这个同行朋友打六折优惠。
另外“周记流水席”的周老板,和林煞师父有点交情,以前他家出了事,是林煞的师父帮忙摆平的,所以这次林煞的师父的白事酒席,他主动提出,愿意免费帮忙,不要林煞一分一厘。
看到热情的街坊邻里,林煞心中感动。
都说做死人生意的人,往往没有人情味,因为他们赚死人钱,煞活人心。
不曾想这街坊邻里,却在林煞最困难之时,给了他莫大的帮助。
转眼第八天。
师父已经下葬。
林记拾金铺里头,独坐一个枯影少年,周遭安静死寂,连个苍蝇都没有。
林煞面无表情,静静地看着桌面上那一把刻满了符箓铭文的青铜匕首,脑海里不断回响起师父他老人家临终前的遗言:
“天煞之命,宜养阴德。顺其自然,不要寻仇。”
这些话,说得轻巧,可落在林煞心中,却沉重如铁。
两年半之前,林煞原本是个脚无立锥之地的流民,衣衫褴褛,食不果腹,是他的师父,在他快要饿死的时候,给了他一个糯米饭团,收为徒弟,并给他一个新名字“林煞”。
这份恩情,无以为报。
如今明知师父死于他人之手,他又怎能轻巧地做到“顺其自然,不要寻仇”?
正如此想着,这时候,拾金铺的破旧老门,“吱呀”一声,被人推了开来。
“拾金的林老师傅,可在铺里?”
甜美的女子声音,还未见其人,就传入林煞耳朵,给人一种沁人心脾,治愈创伤的感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