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林姨让我去看看师父。”
静默半刻后，明亦的声音在室内响起，隐忍且小心。
林絮毫不意外明亦提出的请求，只淡淡说了一句，“你凭什么去看他？”
身后沉默良久，林絮回头看了一眼明亦，继续说道，“我没有杀你，已经是对你最大的仁慈。”她收回目光，继续看向窗外，“出去吧。”
明亦跪在原地一动不动，“求您，远远的就好，让我给师父磕个头。”
眼看林絮依旧不为所动，明亦幻化出一柄剑刃，双手奉上，“如果您还不满意，可以拿走我性命，但是在那之前，让我去看看师父。”
林絮哽咽着，掩下眼里的晶莹，手指死死扣住窗框，才忍住没有去拿那剑刃的冲动。
两人维持这样的姿态僵持着，谁也没有让步。
清风拂过，远处那棵桂花树枝叶翻腾，一浪翻过一浪，像是在呼唤，又似在招手。
过了很久，林絮幽幽的声音传来，“出门右转直走，再穿过一片草地。”
当明亦意识到林絮之意时，惊愕的抬头看向她，感激之情溢于言表，他对林絮磕了一个头，“多谢林姨。”
随后起身往外走，行至门口时，明亦再度转身看向林絮萧瑟的背影，开口道，“林姨，如果师父看到您如今的模样，他一定会伤心的，请您为了师父，保重身体。”说完，便离开了房间。
窗边，林絮的背影渐渐佝偻，双肩剧烈抖动起来。
明亦根据林絮的示意来到了那片草地，他一步一步踩过青草，脑子里一遍一遍闪过他从小遇到霁月的情景，那些尘封的回忆如同潮水般涌来，不断的撕开他满是裂痕的心脏。
周遭寂静无声，唯有明亦脚下青草的窸窣声。
到了，在草丛前方，被众多鲜花包围着的一块空地上，一处墓地伫立其中，碑身干净无瑕，上面的字体清晰的标示着墓主的身份。
先夫霁月之墓！
明亦的脚步终于停了下来，他凝视着墓碑，嘴巴开合几下，喉头哽塞，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半晌，他倏地跪了下来，一步一步用膝盖挪至碑前，重重磕了三个头。
“师父，孽徒明亦来了。”
微风吹过明亦的头顶，犹如霁月当初怜爱地抚摸他一样。
“对不起，一直以来都没来看您，因为徒儿根本没有勇气出现在这里，甚至不敢踏进风巽谷。”
明亦的声音因为哽咽而变得沙哑，“可是师父，徒儿真的好想您。”
“您在这儿还习惯吗？我想应该是不错的，这里环境清幽，还有林姨的陪伴，最主要的是您再也不用为徒儿操心了。”
顿了片刻，明亦抖动着嘴唇，再次开口，“可徒儿很不好，这些年来，我过的很辛苦，在那不见天日的归墟，我时常梦到你和笙儿，时常梦到我们一起在天痕山生活的时候，可每次梦醒时，我的心都会疼的无法呼吸，但这些都是我应得的，是徒儿自己一步一步走进了这漆黑的深渊。
“但是徒儿不敢让自己堕落，拼了命的想爬出来，因为您的心愿还未完成，因为这世间还未出现您想看到的那一刻。”
“正是因为您的心愿，我决定了离开归墟，为着天师而战，为着苍生而战，拼命努力，一步一步实现您所期盼的世间。”
“只不过徒儿真的很没用，不管如何挣扎，到头来留不住自己的爹娘、护不住自己的好友、更救不了自己的同门。”
明亦眼眶通红，热泪淌过脸颊。
“师父，您说徒儿该怎么办？您再教教徒儿好不好？”
碧绿的青草在欢快地舞着，艳丽的花朵在尽情地笑着，高飞的鸟儿在畅快地唤着，可无人会回答明亦的话。
明亦就这样闭着双眼，跪在墓前，一动不动。
良久之后，身后再次传来了草丛的窸窣声，有人正在靠近此地。
明亦睁开双眼，便听得身后传来林絮的声音，“想阿月天下第一门的首席长老，不曾想竟有一个这么没用的徒弟。”
说着，林絮走到了墓碑前，弯腰整理着碑上的花絮。
明亦眼角泛红，嘴唇紧抿，低着头看向地面，落在身侧的手紧握，神色满是寂落。
林絮扫开墓碑上的灰尘，动作轻柔缓慢，可嘴里的话语却犀利毒辣，“少许挫折便在这要生要死，灰心丧气，真是丢你师父的脸。”
闻言，明亦眼眸内墨色渐深，震颤不已，他的目光移到了墓碑上“霁月”二字上，耳边忽然响起了霁月当初傲气凛然的声音，“本君乃天乾峰首席长老霁月，而你乃是本君的弟子，自然当得起着天师界年轻一代弟子中魁首的称号。”
明亦就这样望着“霁月”二字，默不作声。
“呵，”少时的沉默之后，一阵苦笑倏地从明亦嘴里发出，“师父，徒儿又给您丢人了，”他轻轻闭了闭眼，待重新睁开时，眼眸里的消沉再无踪影，取而代之的是光彩熠熠，“不过徒儿保证，这是最后一次，我是您霁月长老的徒弟，是整个天师界最卓越的那个天师，不管前路有多坎坷，不管妖族有狡诈，徒儿不会再有所犹疑，我会带着您的心愿一起，坚定的走下去，为了您、为了我的爹娘，我的好友，我的同门，更为了天下苍生。”
“师父，徒儿不会让你白白牺牲，您所期盼的那一天，徒儿一定会让它出现。”
说完，他对着墓碑再度重重磕了一个头，随后将目光投向林絮，“多谢林姨，明亦知道以后的路该怎么走了。”
“你走吧，我想再陪你师父一会儿。”林絮的目光始终停留在墓碑上，头也不回说道。
明亦起身再次深深看了一眼墓碑，临走之前，他对林絮说了一句，“林姨，您保重身体。”便向出口走去。
林絮的目光落到了明亦的背影上，深深的叹息，“阿月，也许你的死我不应该再怪到他的头上，他也是个可怜的孩子。”
曾经，林絮也将明亦视作自己的弟子一般看待，除了因为他是霁月的徒弟以外，也因为他自身的心性。
在林絮看来，明亦行事勇敢坚毅、不骄不躁、进退有度，可以说在四门的弟子中，无人能及，只可惜天意弄人，让霁月死在了他的手上，这让林絮对他恨之入骨，如果不是念在霁月和笙儿的面上，林絮当年就已经杀了他。
其实林絮也知道，明亦与霁月之间情同父子，对于明亦而言，霁月的死同样让他崩溃绝望，这一切的发生只能说是天意弄人，天意让他经历磨难、经历绝望，只有挺过来他才能成长。
幸好最后明亦没有辜负霁月的期望，他走出了黑暗，林絮相信，今后的明亦一定能成为整个天师界的翘楚。
“阿月，亦儿成长了，你一定很开心吧，你的心血总算没有白费。”林絮坐在墓碑旁，紧紧依靠着碑身，“笙儿有他照顾，我也放心了许多，等风巽谷的危机彻底解决之后，我就将君长之位传给笙儿，然后我就一直在这里陪着你，你说好吗？”
墓碑在阳光下拉出长长的影子，将林絮的身影团团围住，似是陪伴，更似拥抱。
明亦徐徐走出草地，远远就看到出口处一棵大树下，站着一道曼妙的身姿，他嘴角不自觉的拉出长长的弧度，疾步走了上去。
“你怎么来了？”明亦牵起林洛笙的双手。
“我有些担心……”林洛笙不想明亦觉得她太过粘人，所以有些不太好意思地小声说道。
“你在担心林姨会对我不测是吗？”明亦一语道出林洛笙的想法。
林洛笙脸颊晕染上红色，低垂着头，缓缓点了点头。
“那如果林姨真要杀我，你怎么办？”见到林洛笙这副娇羞的模样，明亦不禁起了逗弄她的心思。
谁知林洛笙听到此话，蓦地抬头直视他，“我会求师父放过你，如果还是她还是不消气，我便与你一同承受她的怒火。”
明亦感觉心里被一阵绒毛挠过一般，酥酥痒痒的，他重重叹息，将林洛笙拥在怀里，亲吻她的发丝，心里盘算着是时候将这小妮子娶进门了，免得别人觊觎，随后他眼神一凛，落在了远处呆立着的周以庭身上。
周以庭自嘲地笑了笑，他缓缓低下头，喉咙难受的发堵，他从未见过林洛笙如此娇羞般的姿态，原来，在她喜欢的人面前，她才会示弱，她才会露出那样依恋的眼神，而自己终究是路人。
也罢，只要师妹平安幸福就好，周以庭艰难的转过身，步履蹒跚着往回走去。
扶摇山神殿的密室中，突然传来一声惨烈的嘶吼，“啊……”
密室外，彼命和般弥对视一眼，眼中盛满了不安，但是二人还是未作声，齐齐站在原地。
彼命心里还在想着那天允朝说的那些话，他知道苍绝受了伤，可没曾想伤的那么重，尤其对方还用了妖族秘法冥源血咒，此法虽说能暂时提高力量，但对身体的伤害极高，肌肉和骨骼强行被拉扯，当血咒解开，身体恢复原状后，将遭受撕裂般地疼痛，如今，听苍绝的叫声，就知道，这种疼痛有多难受。
般弥直到现在都没有消化掉这个消息，当初彼命在风巽谷强行将他拉走，他还怒斥对方，之后，彼命告诉他苍绝被明亦打伤，他一度以为彼命在与他开玩笑，甚至还在怀疑彼命的用意，直到他回了扶摇山，亲眼见到受伤的苍绝，愣是呆在原地惊的一动不动。
怎么可能，身为红羽的苍绝，会输给那个臭小子？
这事太过震惊，以至于般弥一直觉得这有没有可能是苍绝的计划。
可听到苍绝如此惨烈的叫声，般弥才不得不面对这个事实，那就是他们的王真的输给了一个半人半妖的天师。
密室内的叫声渐渐平复了下来，良久之后，才听得一阵幽幽的声音传出，“进来吧。”
彼命和般弥推门而入，两人悄悄瞅了一眼高位上那人，均被那人如今的模样震撼住。
此时的苍绝脸色如纸般苍白，气息萎靡，有气无力的靠在椅背上，最恐怖的是他身上的皮肤，就像被人揉搓过一般，褶皱斑斑，青筋暴起，犹如一条条蜈蚣爬满全身，甚是吓人。
苍绝轻抬眼皮，看着下方的二人，由于他此时的模样，眼神更显得阴森，二人不禁呼吸滞了滞。
“尊上，您没事了吧？”彼命率先开口打破沉寂。
苍绝由于之前痛苦的嘶吼导致声音有些沙哑，“暂时还死不了，倒让你们二位费心了。”
“费心”二字被加重了语气，彼命和般弥将头埋的更低，有些惶恐说道，“尊上乃整个妖族的支柱，属下自当关心尊上安危，如有需要属下的地方，尊上请开口。”
“那不如……将你们二人的妖元交给本尊疗伤吧。”苍绝的话语让整个密室顿时冷如冰霜。
彼命和般弥即刻跪了下来，乞求道，“尊上请饶命，属下等立刻去为您找来疗伤灵药。”
苍绝冷笑了一声，收回了目光，“跟二位开个玩笑，不必当真。”
般弥神智觉得自己额头浸满冷汗，他深知虽然苍绝此时看起来虚弱不堪，可真要动起手来，他和彼命也未必有胜算。
彼命定了定心神，小心翼翼问道，“不知尊上接下来有何打算？”
苍绝狠狠的捏住椅子扶手，咬牙切齿道，“那臭小子不知从何处得到如此强大的灵力，看他的羽翼，估计他已经到了红羽后期，想要打败他，必须要到达那个位置才行。”
比红羽后期还强，那岂不是传说中的黑羽？
彼命二人倒抽一口气，据说除了千年前有一位妖王曾经触及过那个境界，其余的都未到达过，可想而知，突破至黑羽难如登天，但是他们不敢直说，唯有委婉问道，“尊上可有什么想法？”
苍绝面无表情说道，“我要进入翼幽池深处修炼，这样才能吸取更强烈的阴寒气息，提升妖力，到时进入那个境界也并非不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