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州以北,宝台山系深处。
在七星帮总寨东边数十里外,群山环抱之中,那片天然而成的宽敞谷地。
相较于去年冬天陆沉来此见到的景象,如今这里已经发生了很大的变化。
西边新建大量适宜居住的房屋,至少可以容纳两千余人生活。
北边开拓出菜地和牲畜窝棚,虽然这里主要的生活物资依然是靠冉玄之带着七星帮林堂的兄弟运送,但是在这样一个犹如世外桃源的隐秘所在,人们种种菜和养鸡养鸭也能调剂心情。
东边除了原有的试验场地和各种工坊之外,又有十余处工坊落成,而在更东边临近河流的地方,甚至有两座高大的炉子平地而起。
这里除了陆通和林颉费尽心思找来的将近两百名工匠,还有六百余名手脚勤快的帮工,此外便是一支成分复杂且庞大的护卫队伍,既有七星帮的核心高手,也有陆家的忠心护卫,还有陆沉特地在军中挑选出来的心腹精锐。
极其隐秘的地理位置,忠诚可靠的护卫队伍,又有武榜第一人林颉亲自坐镇,此处防卫之严密堪称万无一失。
更不必说外面的茫茫山野之中,还有七星军主力全范围时刻警戒。
如今已是十一月中旬,山中气候寒冷,大部分人都在工坊内做事。
天气略显阴沉,然而氛围十分火热。
被任命为工匠主事的廖继昌当先而行,每到一处便为身后的年轻贵人仔细介绍。
旁边还有十余名能工巧匠,皆是这个集体中的佼佼者。
“公爷请看,这是我们按照您的要求造出来的火绳。”
廖继昌难掩心中激动,亲自点火示范,只见那截火绳燃烧得比较缓慢,却让周遭一众人等非常兴奋。
要知道达到这个效果并不容易,因为火绳本质上是一截麻绳,原本燃烧的速度很快,不符合陆沉的要求,最后还是一位名叫邓传家的工匠想出一个法子,将火绳在盐水中浸泡然后晾干,燃烧的速度终于能控制在一个合理的范围。
“很好,辛苦你们了。”
陆沉颇有些感慨,这声感谢发自肺腑。
虽然他前世也是军人,用的却是非常先进的武器,而且都是现成的家伙,他顶多只能做一些类似于希腊火的简易杀伤武器,缺乏从无到有快速发展工艺体系的知识和能力。
只有真正踏上这条路才会知道究竟有多难。
从先帝朝建武十四年开始,到如今已经两年多,他的设想也才勉强挣扎出一个雏形。
不光是攻克技术细节的难度,还有大到他难以想象的成本投入。
这个坐落在群山环抱之中的谷地,就像一个悄然蛰伏的吞金巨兽。
两年多的时间里,陆沉已经在这里投入四十多万两雪花银,已然接近他在江南京城建立情报网的花销。
除去所有人的薪俸、封口费和安家费,开支大头便是各种原材料的购买和运输,而陆沉不可能去找朝廷或者许佐要钱,幸亏陆家商号的生意越做越大,加上老头子的经商手腕足够高明,陆家的底蕴能够支撑他这样不计成本的投入。
好在终于有了一些眉目,第一批研究项目即将收获回报。
廖继昌等人的成果当然不只是一截火绳以及用强效火药制作的新式土雷。
陆沉跟着他们走遍一个又一个工坊,对自己现在掌握的资源有了非常清晰的认识。
在提出更加明确的要求之后,陆沉又大方地嘉奖了这些辛勤工作的下属,勉励他们继续努力,并且很实在地帮他们解决个人需求,视线所及皆是一张张感恩的笑脸。
与众人告别,陆沉来到东边河流上游的一处小院,秦子龙带着亲兵们在外面忠心耿耿地警戒。
廊下放着两把椅子,中间有一张小几,上面已经摆着茶具。
陆沉走到左边坐下,很是满足地发出一声轻叹。
林颉则抬头望着灰蒙蒙的天空,淡淡道:“我本来想将九思带来,溪儿说什么都不愿意,差点和我吵起来。”
九思便是陆沉长子的大名,女儿则叫陆辛夷。
辛夷者,木兰之别称。
对于陆沉来说,给孩子取名确实是个很困难的任务,甚至比他谋划一场战役更难。
最后绞尽脑汁定下陆九思和陆辛夷这两个名字,依然被陆通、王承和林颉这三位长辈好一顿嗦,万幸林溪和王初珑没有反对。
听到老丈人看似平静的语气,陆沉心知这是在向自己表达不满,明明林颉可以像王承一样待在汝阴城含饴弄孙,却不得不来这里坐镇大局,纵然是武榜第一人也会心中不爽。
陆沉连忙主动帮老丈人添茶,赔笑道:“师姐主要是担心山里太冷,那小子才几个月大,怕染了风寒,并非是信不过泰山。等到明年春暖花开,九思再大一点,肯定可以来这里陪伴泰山。”
林颉没好气地轻哼一声,却也没有继续找陆沉的麻烦。
作为见证这里从无到有的亲历者,林颉比任何人都知道这处基业的重要性。
虽然迄今为止那些人耗费四十多万两银子,产出的成果还无法形成实质性的回报,但以林颉的眼光自然能看到未来的图景,所以他即便满心不爽,依然在参加完两个孙辈的百日宴后,立刻回到这里盯着。
林颉端起茶盏饮了一口,话锋一转道:“你真要去京城?”
陆沉似乎早有意料,平静地说道:“其实我若坚持不回,南边那些人也没有办法,顶多就是阴阳怪气讥讽几句。只要景国一日没有灭亡,那些人就需要有人站在他们身前抵御强敌,也就必须仰仗我和边军将士,无论他们多么不甘。”
林颉双眼微眯,缓缓道:“但是你依然决定要去。”
时至今日,林颉早已是陆沉最信任的数人之一,在他面前当然不必拐弯抹角,于是直白地说道:“我和父亲谈过这个问题,因为以前遗留的一些问题,我不能主动出手。明年回京算是我给那些人最后一次机会,倘若一切平静祥和,没人在暗中阴谋算计,我亦不会横生事端。若是有人想浑水摸鱼,那我肯定不会心软。”
林颉笑了笑,悠然道:“你知道我怎么想吗?”
陆沉摇头,好奇地望着这位一身武功深不可测的老丈人。
林颉靠在椅背上,浑身上下不露半点杀气,说出来的话却锋芒毕露:“既然那个皇帝非要和你过不去,为了我的宝贝外孙着想,不如让我潜入永嘉城,一刀割下他的首级。”
陆沉哑然。
他爹放了一把火烧死李宗本的祖父和伯父,如今老丈人更是想单枪匹马刺驾弑君。
陆沉不禁感叹道:“和你们相比,我确实显得很弱。”
林颉并未追问“你们”究竟指谁,笑道:“倒也不必妄自菲薄,我知道你所处的位置需要考虑很多问题,没办法像江湖草莽只图一个快意恩仇。当初在总寨面对燕景联军的时候,我便对你说过,若论习武天分我比你强,但说起运筹帷幄谋划大计,我远远不如你。”
陆沉呼出一口气,缓缓道:“泰山若豁出一切,确实有希望做成这件事,但是你肯定没办法活着离开皇宫。再者,很多时候杀死一个人可以解决问题,然而有些时候单纯杀人并不能解决问题。我和李宗本的矛盾并非私人恩怨,归根结底是对权力的争夺,而且延伸到江北新贵和江南世族之间的纷争。除非将江南所有反对我的人杀个七七八八,否则还是要回到谋求合理解决问题的路子上。”
“因为你不想江南变成一个狼烟遍地的烂摊子,而是能够继续支撑边军的稳固后方,所以你只能耐着性子和那些人周旋。”
林颉不是一个武功高强的莽夫,他能继承并且壮大七星帮的基业,一举成为北地绿林的魁首,显然不会像他自嘲的那般愚鲁无知,这句话非常准确地描绘出陆沉的处境和应对。
陆沉点头道:“说穿了就是这么简单。”
“你要去京城我不阻拦,相信你肯定会做好周全的准备,不过我还是要提醒你一句。”
林颉微微一顿,转头对他说道:“你若在京城出了意外,让溪儿年纪轻轻就守寡,让九思和辛夷从小就没爹,我不管什么家国大局,一定会带人南下一路杀过去,专挑各地官员下手,最后再去找皇帝的麻烦。即便官府崩溃天下大乱生灵涂炭甚至让景廉人趁虚而入,我都不会在意。”
依旧不露半分杀意,但是陆沉猛地想起当年那个月夜。
以典狂为首的六名顶尖高手联手围攻他的老丈人,最终却是一败涂地。
于是他微笑道:“泰山放心,我舍不得离开这人世,更不会拿自己的小命开玩笑。”
“那就好。”
林颉点到即止,又饶有兴致地问道:“你以前说过的火枪,工匠们快要做好了,这东西确实是杀人利器,这次你会不会带去南边?你既然是奉诏入京,肯定不能带太多兵马,有这种神兵利器傍身,想来可以发挥出意想不到的效果。”
陆沉却笑了起来,仰头望着北方深沉的天幕,淡然道:“他们不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