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月即去,二月春风和煦,江北也迎来了春天。
都督府后宅的庭院里,满眼皆是青绿之色,清新又生动。
王初珑在几名丫鬟的陪伴下来到书房,然后独自走了进去。
只见陆沉坐在案前,桌上堆着十余份机密信笺。
他的表情很严肃,又带着几分沉郁之气,看见王初珑进来也只是勉强笑了笑。
王初珑来到近前,目光扫过那些信笺上的内容,柔声道:“夫君是因为京城里的动静烦恼?”
“这是谭正和渠忠送来的密信,里面记录着近来南边的大部分情况,初珑你已经看过了。”
陆沉将字数最密的几张纸放到一边,拿起下面一封信笺说道:“这是苏云青通过隐秘邮路给我送来的密信。”
“这是萧叔的亲笔信。”
“这是厉叔的。”
“这是李景达写的信。”
“连刑部高尚书都惴惴不安,只说朝中的氛围太过狂热,让他感到害怕。”
“这个……”
陆沉的视线停留在最下面那个明黄色的折子上,面无表情地说道:“这是天子派人送来的密旨,刚刚才到,你且看看。”
王初珑靠着大案,将天子的密旨拿起细细看了一遍,最后不由得轻声叹道:“天子看来胜券在握。”
陆沉冷笑道:“不止如此,他这次的语气很温和,显然已经做好了我会拒绝领兵的准备。”
王初珑又将密旨看了一遍,蹙眉道:“夫君,天子这是另有所图呢。”
“所图者何?”
“从这封密旨来看,天子可谓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归根结底就是想让你为国尽忠,并且有意忽略你的担心和顾虑。若我没有猜错的话,一旦夫君拒绝亲自领兵,这封密旨就会变成明旨,而夫君的表态也会被公之于众。”
“想从大义名分的角度来拿捏我?”
“他毕竟是天子,君臣纲常是当今正道。根据这些信笺提供的情报来看,北伐大势已成,江南有一股裹挟民意的风浪正在酝酿。只要夫君拒绝领兵,你便会站在风口浪尖之上。当然,夫君这几年为大齐立下汗马功劳,不会因为此事就陷入千夫所指的境地,毕竟你是出于谨慎考虑,谈不上私心大过公义。”
陆沉站起身来,牵着王初珑的手走到榻边坐下,斜斜靠着软枕,轻叹道:“韩忠杰立功心切,迫切想要取代我在军中的地位,李宗本又有心疾,只想证明他配得上先帝的期许。这君臣二人大权在握,信心膨胀,再加上一些奸佞的阿谀奉承,已经不将天下英雄放在眼里。如今景国内乱,代国投靠,愈发助长他们的嚣张气焰,在他们看来击败景军收复故土简直易如反掌。”
王初珑认真地问道:“夫君,以你的经验判断,如果天子动用京军和靖州军从西线开始北伐,面对景军有几成胜算?”
陆沉思忖片刻,摇头道:“没有任何胜算。”
王初珑不由得稍稍睁大眼睛。
虽说她绝对相信丈夫的眼光,但其实她也无法完全摒弃齐军这几年胜绩的影响,毕竟景军几乎没有赢过,她觉得大齐多多少少会有一些胜算。
陆沉耐心地解释道:“真正说起来,我军和敌军正面交手只有雍丘之战,而这场大战涉及的因素实在太多,不光有先帝和我朝文武齐心协力,也有景国皇帝和庆聿恭之间的争斗,以及令叔父在河洛的惊天一击,京军数万将士跋涉数千里转道沙州的奇兵突袭,种种优势交织在一起,我们才能取得最后的胜利。”
“这一战已经打醒了景军将领,之前厉姑娘在靖州北边陷入困境就是明证。更重要的是,我从来不相信景帝会自断根基,或许他会打压庆聿恭,却绝对不会逼得庆聿恭走投无路。”
“只不过……就算我和许佐将这些顾虑掰开了揉碎了讲给南边的那些人听,他们也只会相信自己的判断。说不定,李宗本还以为我是不愿麾下将士有任何损失,打着拥兵自重的算盘。”
“还有一点,李宗本和韩忠杰等人不断试探和架空萧叔,又决定将我排除在此战之外,无非是想削弱我在军中的威望,最好是能树立起一个新的山头,从而能和我分庭抗礼。”
“呵呵。”
说到这儿,陆沉眉眼间泛起厌倦之色。
王初珑想了想,有些担忧地说道:“夫君,这样说来,恐怕天子那封密旨还有一层意图。”
“你说。”
“夫君力谏天子暂缓北伐,最后天子肯定会任命他人为大军主帅,倘若战事进展顺利还好,万一西线大军陷入危局,到时候夫君要怎么办呢?朝中大臣多半会建言天子,让夫君率定州军西出救援。”
陆沉双眼微眯,右手拇指和食指紧紧捏在一起。
以他对江南君臣几人的了解,王初珑的预判绝对会成为现实。
所谓功劳没的份,救难你得来。
王初珑继续说道:“一旦西线大军有危险,夫君要是袖手旁观置之不理,恐怕会真正打击到你在江北军民心中的威望。所谓人言如刀,绝大多数人并不清楚这里面的纠葛,他们只知道一心想要收复故土的陆大都督在掌权之后变得保守,又在同袍陷入陷阱的时候无动于衷,这样一来,夫君将会百口莫辩。”
这一次陆沉没有思考太久,平静地说道:“如果真出现那样的情况,不需要江南那些人算计和逼迫,我依然会领兵救援。”
王初珑不禁怔住。
设身处地一想,明知道这一战是朝中君臣好大喜功,又被他们百般提防和猜忌,最后却要给他们收拾一个烂摊子,恐怕只有圣人才能做到心甘情愿。
望着妻子懵懵的神情,陆沉忽然觉得心情好了一些,微笑道:“我不是圣人。”
“那夫君为何要……”
“因为通过这一年来各种乱七八糟的事情,我已经对南边那几位彻底失望。如果不是不想让北边的景廉人捡便宜,我说不定早就甩手了,他们的死活与我何干?”
陆沉握着她的手掌,淡淡道:“那一次奇袭河洛,我让宋世飞和段作章从此坚定地跟着我走,打下我在定州都督府的根基。雍丘之战,我得到更多将士的跟随,因为他们知道我不会舍弃他们,跟着我至少不会糊里糊涂地死在战场上。既然李宗本和韩忠杰一意孤行,那么此战过后,江北军权便和他们再无任何关系。”
王初珑豁然开朗。
陆沉低声道:“当然,我也不是神仙,不可能一出手就反败为胜,我只能尽量保住西线大军的骨架和火种。最重要的是,我要让南边那些人明白,他们能做的就是打理好江南各地,打仗的事情和他们无关。”
王初珑眼波流转,思忖片刻后说道:“夫君,我觉得这件事其实可以做得更完美一些。”
“夫人请讲。”
“既然北伐必败,而夫君又无法阻止天子一意孤行,那么夫君便要事先亮明态度,最好是写一封打动人心的奏章,暂时只要让朝中大臣们看见就好。等到西线大军将要落败的时候,夫君不计得失救援同袍,那封提前送到朝中的奏章便可四下流传开来。”
陆沉听闻此言,登时眼神微亮。
王初珑缓缓道:“夫君在战前竭力劝阻,战后又力挽狂澜,又有这份奏章为凭据,只要是一正常人就能明白夫君的用心良苦。最重要的是,天子没有采纳夫君的谏言,以致大军战败局势危急,夫君没有因为个人的恩怨按兵不动,这就可以证明夫君是真正的忠臣和君子。届时不需要夫君绞尽脑汁,自有无数读书人帮夫君扬名。”
“这确实很妥当。”
陆沉连连点头,随即又有些为难地说道:“可是你知道我肚子里那点墨水,让我写一封大白话的奏章还行,真的憋不出那种文章。”
王初珑柔声道:“倘若夫君不嫌弃,让我代笔如何?”
“那太好不过了。”
陆沉没有丝毫迟疑。
王初珑款款起身,来到案前坐下,陆沉则主动帮她研墨。
只见王初珑沉思片刻,遂提笔挥毫,几乎是一蹴而就。
陆沉拿起尚未干涸的纸张,视线落在上面,情不自禁地轻声读了出来。
“自建武以来,计十六载,风雨调顺,年登岁稔,人无水旱之弊,国无饥馑之灾。先帝推功损己,让德不居。亿兆倾心,犹阙告成之礼;云亭伫谒,未展升中之仪。”
“此之功德,足以咀嚼百王,纲罗千代。然古人有言,虽休勿休,良有以也。守初保末,圣哲罕兼。是知业大者易骄,愿陛下难之;善始者难终,愿陛下易之。”
“兵乱以来,过逾二纪。大齐承天受命,陛下圣德,宜弘一代之治,绍先王之迹。虽有景贼窃据故土,然兵不得已而用之,故戢而时动。是知地广非常安之术,人劳乃易乱之源,臣诚愿陛下先留心于治道,以征伐为后事……”
陆沉一气看完,然后转头望着王初珑的笑脸,感慨道:“这才是真正的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李宗本的密旨和初珑的文章比起来,简直是满篇废话。”
“只是初稿而已,容我再斟酌一二。”
王初珑被他夸得有些脸红。
陆沉放下手中的纸,忽地俯身在王初珑脸颊上狠狠亲了一口。
王初珑有些紧张地看了一眼书房门,轻声道:“夫君,不许胡闹。”
陆沉笑道:“好好好,晚上再说。”
王初珑将他推开,犹如哄小孩子一般说道:“好啦,你快去忙正事,我再好好改改。”
望着他乐滋滋离去的背影,她不禁莞尔一笑。
继而提笔着墨,神情无比专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