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诚殿,后殿。
宫人们端着水盆进进出出,每个人脸上都泛着沉重的神情。
盆中是帮大皇子清洗伤口之后的血水。
数名太医围在榻边,无比专注地帮大皇子医治伤势。
宫外一战,大皇子独自诛杀七名王晏派来的高手,以及四十余名叛军,自己则身受重创,刀伤便有十一处,尤其是小腹所中那一刀非常严重,而且还有一些短时间无法查明的内伤。
殿内烛火通明,气氛几近凝滞。
许皇后在几名女官的搀扶下,望着长榻上双眼紧闭的大皇子,眼眶中满是泪水。
因为当年生他时险些难产而死,再加上大皇子远不及三皇子那般懂得讨人喜欢,许皇后确实更加偏爱三皇子,同时无法对大皇子亲近起来。
然而这终究是她的亲生儿子,她怎会愿意看到眼下这副场景。
先前三皇子向她表露争储之意的时候,她便明确对其说过,切不可因此伤害到自己的长兄。
无论如何,终究是母子血脉相连。
当此时,皇宫北面杀声震天,殿内血腥气弥漫鼻间,但是宫人们仍旧能维持镇定,因为天子身躯笔直地站在不远处,不见丝毫慌乱。
李端静静地看着正被太医们抢救的长子,目光相较以往多了怜惜之意。
此刻看着性命垂危的长子,这位意志无比坚韧的皇帝心里涌起强烈的自责。
约莫一炷香过后,满头大汗的太医院正桂秋良来到天子面前,惶恐地行礼道:“陛下,臣罪该万死,请陛下治罪。”
李端望着这位太医院正的眼神,缓缓道:“有话直说。”
桂秋良心中一叹,小心翼翼地说道:“殿下伤势过重,体内更是油尽灯枯……”
后面的话他便无法出口。
李端微微一怔,随即再度看向榻上的长子。
“父皇。”
躺在榻上的大皇子忽地发出一道虚弱的声音。
李端随即走到近前,看着大皇子苍白如纸的面庞,放缓语气道:“朕在。”
大皇子望着他无比崇敬的父亲,艰难地说道:“儿臣……给您丢脸了。”
李端注视着他的双眼,摇摇头说道:“不,你今夜所作所为,令朕感到十分骄傲。”
大皇子呆住,良久后,一滴眼泪从他眼角滑落。
他凄然一笑,自知大限将至,缓缓道:“儿臣确实很笨,让父皇费了许多心,儿臣不孝……”
天子身后,许皇后听着这番简短的对答,猛然间泪如雨下,颤声道:“皇儿!”
李端再度向前一步,缓缓道:“你是朕的儿子,不许胡思乱想,好好养好身体,将来朕还有很多事情需要你去做。”
大皇子眼中泛起一抹浓重的眷恋,却又化作一片释然,道:“父皇,母后,希望下辈子还能做你们的儿子,儿不孝,无法再尽孝了……”
声音越来越低,直至悄然无声。
他的双眼已经闭上。
“皇儿啊!”
殿内响起许皇后撕心裂肺的哭喊声,宫人们无不低声啜泣。
李端定定地看着溘然长逝的长子,内心的剧痛撕扯着五脏六腑,几乎令他无法站立。
他抬起颤抖的手抚过大皇子的脸颊,然而他却再也不会醒来。
许皇后不顾仪容,扑在大皇子身旁不停喊着他的名字。
李端微微闭上双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再度睁开之时,眼中已是一片血色。
“照顾好皇后。”
这是今夜他留给殿内众人的最后一句话,不待宫人们应下,他便转身向殿外走去。
来到长廊之下,北边的喊杀声清晰可见,月色一片清冷肃杀。
秦正快步匆匆而来,听着殿内传来的哭声,这位织经司提举面色大变,立刻跪下沉痛地说道:“陛下,请节哀。”
李端望着夜幕上那轮明月,缓缓道:“外面局势如何?”
秦正答道:“王晏率领两支京军将至宫外,郭从义领两军将刘守光拦在北城,与此同时,骁勇大营所辖之果威军从北门入城,正在抄截刘守光的后路。皇宫这边,叛军被陈王殿下气势震慑,短时间内无法对禁军造成威胁。”
“郭从义、王晏、胡海……”
李端说出一个个名字,眸光冷厉肃杀,一字字道:“动手吧。”
“臣遵旨!”
秦正大声应下,然后起身快速离去。
李端依旧站在原地,身后负责保护他的禁卫高手无不噤若寒蝉。
片刻之后,只见三道烟火从皇宫西北角升起,直上天际,照亮半座京城的夜幕!
这些烟火无比明亮,尤其是在这深夜之中,二三十里外都能清楚看见。
皇宫北面的叛军无不仰头望着,虽然他们不懂这些烟火的用意,可是所有人心里都涌起一股强烈的不安。
距离皇宫不远的两支京军也已瞧见,王晏神色微变,旋即化为一片平静,对身边的武将们说道:“皇帝已经穷途末路,可是今夜不会有人来救他,立刻加速前进,务必在天亮之前拿下皇宫!”
“遵令!”
众将齐声应下。
此时王晏已经顾不得再做掩饰,因为刚刚他收到一个震惊的消息,大皇子在十二名高手的围困中暴起发作,竟然被他硬生生闯出一条血路,不仅成功被禁军接应回去,还当场揭穿了他钩织的罪名。
如此一来,他便没有任何周旋余地,只能硬着头皮一条道走到黑。
想到这儿,王晏心中恼怒大作,愈发握紧手中的长刀,脑海中只有一个你死我亡决不罢休的念头。
他却不知道,在这些烟火升上夜空的时候,京城东西两面同时有了动静。
……
京都北郊,骁勇大营。
崇山侯胡海优哉游哉地坐在帅位上,面前摆放着几盘肉食,还有一大碗米饭。
他看起来心情好胃口更好,值此深夜依然能大快朵颐。
“陛下,其实老臣心里清楚,你只相信萧望之和厉天润那帮人,连他们带出来的毛头小子陆沉都能视为股肱,至于我等不过是用完之后弃如敝履的物件罢了。若是当年你能帮老臣说几句话,老臣又怎会站在他们那边?若是这些年你愿意从内库拿出点银两赏下来,老臣又怎会不为君上效死?只不知,伱今夜看到满城皆反的局面,心里会不会后悔。”
胡海一边吃肉一边自言自语,神态无比悠闲。
最后一口饭尚未下咽,忽然亲兵头领冒冒失失地闯进节堂,急促地说道:“禀大帅,哨骑回报,北方有一支骑兵正在快速逼近,数量多到无法计算!”
胡海险些被这口饭噎住,脸色涨红地吼道:“骑兵?哪来的骑兵?”
亲兵头领惊慌地说道:“是骑兵!看态势肯定是往京城而去,请侯爷早下决断!”
他身为胡海最信任的人,自然知道京城今夜究竟发生了何事,也知道自家侯爷在这件事里扮演的角色。
胡海心念电转,双手攥紧成拳,默念道:“骑兵……骑兵……”
他毕竟戎马一生经验丰富,很快便察觉出不妥,一个名字猛然在他脑海里蹦出。
“靖州飞羽营!”
胡海咬牙念道,随即恶狠狠地看向亲兵头领,吩咐道:“立刻召集长威军,在西边的官道上就地设立阻击阵型,绝对不能放这支骑兵过去!”
“遵令!”
亲兵头领立刻应下。
号角声很快响起,士卒们飞快地从营中跑出来,遵照命令列队出营。
不得不说胡海的反应足够迅速,他麾下的长威军才刚刚列阵,北边就响起雷鸣一般的马蹄声。
借着溶溶月色,胡海向前望去,只见黑压压一片骑兵压根望不到头。
“飞羽营怎会有这么多骑兵?”
胡海低声自语,心中的疑惑越来越浓,但还是当机立断地怒喝道:“放箭!”
骑兵的距离还有些远,胡海之所以下令放箭,显然只是要逼停对方。
箭雨漫天而去!
然而对面的骑兵仿佛根本没有注意到这些代表着警告的箭矢,他们不仅没有立刻勒住缰绳减速,反而有进一步加速冲锋的迹象。
长威军将士面面相觑,胡海见状便动用内劲高声怒喝。
雄浑的内劲将他的声音传遍旷野。
“我乃崇山侯胡海、京军骁勇大营行军主帅,负责镇守京畿之地!尔部深夜擅闯禁地,此乃谋逆作乱之举,速速止步下马受降,否则按谋逆大罪论处!”
骑兵依旧没有停下。
普通人根本无法想象数十匹高头大马并排朝自己冲来,是怎样恐怖的冲击力。
落在长威军眼中,这便是一股越来越近、足以摧毁世间万物的洪流!
胡海心知不妙,怒吼道:“迎敌!”
阵前长枪阵迅疾扬起。
巨浪滚滚而来,欲将一切碾为齑粉。
及至此刻,胡海和长威军士卒终于看清楚来者的旗号。
左面一杆大旗,上面隐约可见“飞羽”二字。
右面一杆大旗,上面隐约可见“七星”二字。
正中间那杆大旗之上,只有一个铁画银钩的“陆”字!
陆沉扬起长枪,凛然道:“杀!”
紧接着便是林溪和厉冰雪异口同声地喊道:“杀!”
无数飞羽营将士和七星军精锐从胸腔中迸发出一个字。
“杀!”
在这股洪流面前,仓促列阵的长威军就像是一块不堪一击的豆腐。
一碰即碎,一冲即溃。
就连在天子面前自夸能开三石硬弓的崇山侯胡海,先是被陆沉一枪挑落马下,紧接着林溪顺势挥刀一接一甩,他便成为七星军将士们的俘虏。
面对这些和景军铁骑正面厮杀过的边军精锐,长威军根本无法形成抵抗,迅疾溃散然后四下奔逃。
骑兵并未追击这些溃兵,他们紧紧追随着前方的旗帜,向南面的京城奔涌而去。
夜色之中,陆沉的双眼亮如星辰。
他望着南边夜幕上骤然升起的烟火,胸中一团烈火同时熊熊烧起。
仅仅半个时辰过去,京城洞开的北门已在眼前!
骑兵如潮,踏浪而入!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