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染站在桥上,双肘撑着栏杆,回望家的方向。
那里是她毕业后,与男友赵宇然一起租的房子。
在那里,她度过数不清的快乐、痛苦的日子。
此时此刻。
她看着站在楼顶,随时准备一跃而下的男友,心如止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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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时候,母亲说:
「你爸不喜欢你,他最喜欢的,是他的儿子。」
长大后,父亲说:
「你别管,跟你没关系。」
某一天,放学回家:
「妈妈,你怎么哭了?又和爸爸吵架了?
「我们可能要离婚了。」
「为什么?」
「理由很多,一时半会儿没办法和你说清楚。还有,你今后就跟妈妈生活吧,你爸说了,不要你。」
「好,我知道了。」
过几天,休假日:
「妈妈,离婚之后,是我们搬走,还是爸爸离开?」
「跟别人家的孩子不一样,父母离婚,你好像很开心?」
「因为爸爸不喜欢我,跟妈妈生活会更开心。我会努力赚钱,让你每一天都开开心心。」
「……」
又一次的清晨,某个早上,半梦半醒,听到母亲和姨妈打电话:
「离就离,左右这么多年了,过得也不怎么样。你就带着罗染一起,她也孝顺,挺好的。」
「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了?染染不比你老公省心多了!」
「孩子不会一辈子陪着你,即便他的问题再多,让我再生气,我也需要他。」
几乎一模一样的剧情还有很多。
多到,让从小听父母说要离婚的罗染,直到长大,无数次的狼来了,使她早就没有了任何感觉。
她是父亲再婚之后生出的孩子,在此之前,她还有一个同父异母的哥哥。
罗染的父母都是脾气难以捉摸的人。
父亲会在不起眼的地方对她大发雷霆,甚至会在和她交谈之后,在她回到房间的时候,听到厨房传来的摔碗声。
他还会在与人大声吵架时,看到被吓哭的小罗染后嫌她没有志气而勃然大怒。
他不允许孩子指责自己,哪怕他明白错的是自己,还是会为了作为高高在上的父亲的颜面,选择恼羞成怒。
母亲会毫无征兆地生气,对什么都没做错的她莫名其妙地发脾气。
暴躁的脾气迫使家里的所有人都要让着她。
在罗染眼中,他们就像两个矛盾体,看似凶恶,但实际上,只要罗染需要,粗心的父亲在她开口之后,会立刻帮她把需要的东西买回来;
母亲则更厉害一些,她会提前为罗染准备她看起来需要的东西,把她的生活关照得无微不至。
曾经的无数次。
她以为这个家,这个世界上的人,只有母亲一个人是爱她的,而她也最爱她的母亲。
她的父亲不爱她。
她有父亲,却又像没有父亲。
追根到底,她为什么会这么想,她说不清。
仿佛天生就没办法与父亲靠近,有种莫名的疏离感。
不,不对。
她想起来了。
是小的时候,母亲家里的亲人就总会在她的面前数落父亲的不是,用各种各样,她已经忘记的回忆,形容他对自己的不好。
潜移默化之后,她恍恍惚惚地长大,也日渐分不清楚。
尤其是初中放学时,看到父亲递给她的,学校旁边奶茶店里小料最丰富的奶茶时;
尤其是高中三年,起早贪黑,每天接送她上下学时;
尤其是她说想吃什么,父亲都会说「明天爸给你买」时;
尤其是她长大后,突然想起小时候,每天晚上,她都会在家门打开的第一时间跑到门口,接下在玩具商店工作的父亲拿回来的新玩具时。
父亲的角色到底是什么,她更分不清了。
儿时这些记忆,罗染从来没有在任何朋友的面前倾诉过。
她只是默默地承受着,默默地停留在无比混沌的记忆中反复挣扎着。
如果把这些都说出来,或许会有人认为,母亲一家人在小孩子的面前数落她的父亲真的很过分,他们别有用心,他们一点也不爱这个孩子。
别有用心,她无法否认,也无法证实。
但关于爱,事实却恰恰相反。
他们待罗染更好。
偶尔脾气暴躁的母亲更是对她好到超凡脱俗。
也正是因为这样的好,不但把存在细节中的父爱比了下去,还让罗染误以为,这个世界上,她和妈妈是互相最爱的人。
即使全世界的人都不在了,她们还有彼此。
直到,最近的一次。
他们又要“离婚”了。
她就像之前的每一次一样,无条件地支持母亲选择自由。
结果,母亲冷淡地说:「我跟他在一块三十多年,比你可长多了。」
自那天,她终于明白,母亲非常爱父亲。
她是母亲疼爱的孩子,但她永远都不是母亲唯一的选择。
自己的存在也永远都代替不了任何人。
那为什么呢?
你们的相爱,为什么要不停地在她的面前反复上演狼来了?
吵架之后,分手也好,离婚也罢,为什么要叫她参与进来,到最后,又用三言两语让她像个小丑一样出局?
目的是什么?
爱又是什么?
记事之后,一直坚定不移的想法被他们反复几次不了了之的离婚,变得开始动摇,终于又被母亲简单的一句话推翻。
罗染终于明白。
原本她认为的父亲爱哥哥,母亲爱自己,自己爱母亲;
实际上是,父亲最爱哥哥,也爱她,母亲爱自己,也爱父亲。
从头到尾,她根本就没有被坚定地成为某个人的唯一。
她只是获得过一部分的爱而已。
真可悲。
罗染看着桥下随风波动的水面,自嘲地笑了。
亲情、爱情、友情。
人类情感中的爱有着明显的界定,它们需要清晰地分配给不同身份的人,缺一不可。
她居然在一年前才真正地明白。
她一直混为一谈,不是分不清中间的区别,而是她的情感没有那么健康。
她不敢奢求拥有能够抒发她三种不同情感的人,她只想要一个。
她只想要一个,一个她当做唯一的同时,也把她当做唯一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