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风下葬那日,天空灰暗,下着蒙蒙细雨。
明明烧得在塌上醒不来的易如芝,愣是挣扎着醒来,披头散发状若疯癫的跑了出去,连鞋都没穿。
嘴里喃喃念着:
“阿风,别走,等等小芝,小芝这就来了……”
他赤着脚,跑到了下葬的地方。
毫不犹豫地跳进了还未来得及填土的葬坑,衣袂翩跹,发丝飞扬,像一只扑火的蝶。
他狠狠的摔在坑里,雨水,泥浆,沾湿了,弄脏了他,曾经被沈风捧在手心,精心呵护的他。
他不顾满身狼狈,一步一步跪爬过去。
一步,是初遇,他把她捡回来,她闹着要他喂饭。
两步,是相护,她替他揍了姐姐,护他安稳。
三步,是相许,她们成亲,每个孩子的出生,她细心呵护,全心宠溺。
每一步,都那么幸福,他不明白,为什么这么早,就走到了今天这一步………
“为什么,为什么用这块木头盖着她的脸,让我看看她,再看看她,打开,打开啊!!“
他哭喊着拼尽全身力气推动那棺椁的盖子。
渐渐的,那厚重的盖子真的一点一点动了。
撇开一个角,黑黝黝的棺椁里,他的阿风静静地睡在里面,一动也不动。
易如芝双手扒住棺椁的边缘,颤颤巍巍的伸出手,指尖碰到了她冰凉的脸。
“阿风,带小芝一起走,小芝好疼,好疼,你……你看看小芝………求,求你………”
他流着泪求她回应自己,唇角有殷红的血迹,顺着白嫩的下巴流下,一滴一滴,滴落进了棺椁里,染红了她最后的衣衫。
可她静静的躺在那,再也没有给他一丝回应。
纤细的背影颤抖着,弥漫着徒劳无力的绝望。
来帮忙的村民看到这一幕皆是心神震颤,红了眼眶,甚至有人开始低泣。
9岁的柳絮儿和5岁的沈易然在旁边更是吓得大哭不止,喊着爹爹。
“阿风,你怎么不理小芝,你抱抱小芝,抱抱小芝………小芝陪着阿风……”
易如芝爬满泪痕的脸上,绝望中夹杂着一些偏执与疯狂。
他更努力的推开那厚重的棺盖,缝隙越来越大,他手脚并用,努力着想要爬进去,爬进妻主的怀里。
老里正见状惊得大喊:
“如芝!你还有孩子!你还有三个孩子!那也是阿风的孩子!阿风说,要你好好养大她们!”
里正夫郎王氏泪如雨下,小芝才生完孩子没多久呀!他怎么受得住!
他顾不上礼节,急忙拉着里正跳下葬坑阻止易如芝做傻事,王氏抱住他的身子阻止他的动作,流着泪劝道:
“好弟弟,好如芝,回来吧,你要是走了,孩子可怎么办?孩子都还小啊。”
“不要,不要孩子……我不要………”
他哭着死死抓住棺椁,怎么也不愿意离开。
指甲断裂,抠出了血,在棺椁上留下一道道痕迹。
“如芝,她说过要你好好活着是不是?!你妻主要你养大你们的孩子!”里正妻郎不停地劝。
“阿风,你好狠心……为什么不让小芝陪着……不要………”
他的手终是松开了,捂着心口,身子软倒在王氏怀里,无知无觉。
而他的阿风,终是没有再看他一眼。
之后易如芝大病一场,整整一月在卧房里,不肯出来。
极度的悲伤让他精神崩溃。
几乎吃不下什么东西,被妻主养得丰腴的身子很快消瘦,也无法喂养沈宝儿了,宝儿都是王氏日日拿了羊奶过来喂的。
沈易然和柳絮儿每日送进去的吃食都没怎么动过。
一月后,易如芝终于踏出了房门。
他想明白了,他既然答应了妻主,好好活下去,养大三个孩子,他就该做到。
那都是他与阿风的孩子。
至此,他眼中稚气尽退,不再自称小芝,而是自称易氏,沈风的未亡人,沈易氏。
这世上没有了阿风,也就再也没有了小芝。
虽天性中的善良和软糯还在,但眼神终究不复少年。
后来,易长芳来沈家,要把他重新嫁人换钱,他拿了两把刀,一把指着易长芳,一把架在自己脖子上。
易里正也赶来怒斥易长芳,易长芳骂了句疯子,终究是没敢逼他再嫁。
后来,他和村里的鳏夫们来往,交流着带孩子的经验。
后来,他的银钱,家里的物件儿,慢慢被姐姐抢走,偷走,用他的孩子威胁他拿走,一点一点掏空,吃喝嫖赌,挥霍一空。
他努力了,可妻主赚下的偌大家财,他羸弱的身子根本就护不住。
这世上再无人能那样护着他和他的孩子。
他求人,卷起袖子去给人浣洗衣物,养活孩子。
那些曾经羡慕嫉妒他幸福的小郎君,开始对他冷嘲热讽,冷眼相待。
后来,他姐姐总是趁着里正不在就打骂他,而里正一来又溜掉,日子仿佛回到了没有妻主的儿时。
巴掌,棍棒,时时都有。
他咬着牙流着泪,护着孩子,默默忍受,但不再叫那人姐姐。
再后来呀,他的孩子被人害死了。
日子好苦,何时,是个头呢?
看着安儿悄无声息的躺在那儿,他真的觉得自己好累,好痛,再也活不下去了。
那日他跑去跪在妻主坟前哭喊:
“阿风你是不是骗我!你怎么可以骗小芝!
你说安儿会很厉害,可是安儿死了!安儿死了!!!
呜呜呜,妻主,小芝这就带安儿来找你!”
是他没用,护不住自己的孩子,护不住安儿。
这么多年,他靠着妻主的话和对安儿的希望撑下来,如今安儿死了,这世上,再也没有了希望。
他哭够了以后,狼狈的爬起身回家,打算把女儿的尸身抱来,和妻主在一起。
但转机出现了,他回到家中,安儿活过来了,安儿会叫爹爹了,安儿变得好厉害。
从那以后,再也没有人敢欺负他了。
他偷偷跑到妻主坟前又哭又笑了好几天,
“阿风,阿风,你没有骗小芝,安儿活了,安儿真的活了,安儿再也不像小傻子了。”
“她和她娘一样,变成了村里最厉害,最厉害的女子。”
青砖瓦房扩建了,更大了,安儿对他很孝顺,孩子们都很孝顺。
妻主的话应验了!
那是不是也意味着,妻主说:
“我们终究有一天会再见。”这句话,是真的。
他相信是真的,小芝相信阿风。
“听妻主话的夫郎才是好夫郎!”
生活好了之后,他把自己吃得圆圆润润,就像妻主喜欢的那样。
他就好好活着,开心的活着,看着沈家在安儿的带领下,一步一步,走到了大月之巅。
安儿、然儿、宝儿一个个成亲,生了许多孩子。
他儿孙绕膝。
他呀,再也没有糟蹋自己的身子,没有再寻短见。
四、五十年啊,好久,久到他都快要忘记她了。
终于,在他白发苍苍的某日,开心的吃了燕窝睡下后,再也没有醒来。
真好,小芝等了阿风那么久,终是可以去找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