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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阴沉了几日之后,西京城终究是下雪了。

大雪如鹅毛,纷纷扬扬下个不停,地面上很快变得白了,又变厚了。

言萝月披着一件素面青色棉布斗篷,小苓提着一个食盒,两人一路来到子兰园。

子兰园里的地龙烧得旺盛,屋子里暖烘烘的。

小厅的暖榻上,霍纯与易珩相对而坐,面前棋局正胶着。

果然不出他们所料,霍纯装作不认识秦慕甫,遮掩身份接近易珩时,易珩并不排斥,甚至很快与霍纯成为朋友。

从前是很好的朋友,如今失忆了还能成为朋友。

言萝月说不出有多羡慕。

两个大男人此时正为一盘棋的胜负较劲。

言萝月已褪下斗篷,静静地站在门边看着,不想打扰了他们的好兴致。

“言大夫,你来了?”

霍纯故意抬高了音量,是以提醒易珩。

然而易珩却连眼睛都未抬一下,看准时机迅速落下一子。

“哎!我方才看错了!方才那个棋子放错了地方!不算不算!”

“落子无悔。”易珩挡住霍纯撤棋的手,“是你分神,怨不得别人。”

霍纯哀怨地看向言萝月。

言萝月笑着走上前,从食盒里端出一小盅熬好的药,放在圆桌上。

“易公子,该喝药了。”

易珩忍不住皱起眉头,一副找茬的口吻,“好好的为何要喝药?”

“这只是安神的药。”

“不喝!”

霍纯闻言道:“你近日思绪不宁,这是我请言大夫熬的,你知道我这手不方便。”

易珩沉默片刻,“不喝。”

“你若喝此药,我便继续陪你下棋,否则你找齐媗吧!”

言萝月狐疑看向霍纯,这是什么新型的威胁言论?

霍纯却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

果然,易珩犹豫片刻,乖乖走上前喝药去了。

霍纯自顾自笑了起来。

言萝月走到霍纯跟前,问他:“你笑什么?”

“你不觉得如今的他很有趣吗?那位成日里板着一张脸,像座冰山,喜怒不形于色,一副少年老成的样子,易珩可比他可爱多了!”

言萝月轻轻蹙眉,不知该说什么。

“你与他一样,谨慎持重,未老先衰!”

“……”

“谁未老先衰?”易珩喝完药,走过来追问。

“她。”霍纯手指言萝月。

易珩似乎对言萝月兴趣不大,听霍纯这么说,也没有接话,而是问:“可以开始了吗?”

“可以,随时奉陪。”

两人又回到暖榻,收拾棋局,准备开始下一场。

言萝月看着两人熟络的样子,站在那里久久未动。

窗外大雪纷飞,屋内气氛正浓。

若没有那场仗,他还是秦慕甫,他也不会少一只手臂,他们或许会坐在璟王府的吉沐阁里,围炉下棋。

可那个时候,她又在哪里呢?

……

言萝月离开后,霍纯没了下棋的兴致,他时不时瞄一眼易珩,一副好奇的样子。

“你不专心。”

“我很专心啊!”

“你有话要说?”

霍纯一改正经模样,笑嘻嘻盯着易珩问:

“易珩,你为何对言大夫如此敌视?”

易珩剑眉微蹙,幽深的眸子里先是有一瞬的不解之色,而后变得冷漠。

“此人言语怪异,不知所谓。”

“我知道,她将你认作大良的王爷。”

黑色棋子在指尖来回翻转,易珩目光幽深看着霍纯,带着试探:

“你说,我是那个人吗?”

霍纯从容道:“你想做那个人吗?”

易珩紧盯着霍纯,似乎想从他的神情中找出什么来,但霍纯泰然自若,什么情绪都没有表露。

易珩最终放弃。

只见他将手中棋子扔回棋罐里,撩起衣摆,斜倚在窗台上,看着窗外大雪自言自语。

“不止是她,还有其他人,他们就潜藏在这公主府里,他们说我是大良的皇子,是璟王。在前不久的那场大战里受伤,齐媗将我带来这里。”

“看起来似乎很合理。”

“总要编造的合情合理,不是吗?”

“若非事实,他们何必一直留在这里,守在你身边?”

“一个阴谋。”

“什么阴谋?”

“或许我与那皇子长得相似,他们想将我骗去大良,做那皇子的替身,或是替死鬼。”

“……”

霍纯:你怎么不去写书!

易珩的目光陡然变得有些玩味,“我一直想,我与那皇子究竟长得多像,让他们如此前赴后继地来找我?或许,你也是其中之一?”

霍纯面不改色,“我不是,我是羌国人。”

秦慕甫点点头,算是对霍纯的信任。

“我也是羌国人,越州,家中是开布庄的,几年前突遭变故,一家人都死了。”

霍纯心想,够狠的啊!给自己编了个全家死绝的设定!

嘴里却道:“世事无常,你节哀。”

易珩并未听出霍纯这句话里的不真诚。

“那是多年前的事了,我对他们早已没了印象,他们对我来说只是名义上的家人罢了。”

见易珩略有落寞伤感之意,霍纯一时间笑不出来了。

他似乎,真真切切将自己当成了易珩,他完全沉浸在易珩的角色里,感知易珩的喜怒悲欢,共情易珩的所有。

可他不是易珩啊!

他为何会如此坚定地认为自己是易珩呢?

霍纯实在无法理解。

……

霍纯在子兰园的小厨房里见到了言萝月,彼时,言萝月正为他们制作药膳。

支走小厨房的下人后,霍纯不复方才的嬉闹,面色颇为凝重。

“他的病症的确很怪,他认定自己就是易珩,甚至这个易珩的身世背景他都一清二楚。”

“这世上是不是真有易珩其人呢?”

“晏安早已派人去过越州了,哪里有什么易珩,易氏布庄也从未听闻过,那里易氏不多,稍一调查便一清二楚。”

“看来易珩的身世背景,也是他编造的。”

“但他提及易家的那种情感,却又不像假的,除非这一切都是装的,否则根本说不通。”

“也许,”霍纯说,“易珩是他心底里的另一个自己。自由,不被身份所困;简单,只关心书与棋;随心所欲,偏安一隅。不像阿甫,活得那么累。”

言萝月眼中蓄满忧伤。

秦慕甫的确活得很孤独,很辛苦。

好不容易遇见自己,打开了心扉,又被自己伤得体无完肤。

只听霍纯又道:

“若他愿意做易珩,他觉得做易珩更快乐,那让他一辈子做易珩,又有何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