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说不清楚呀。”世德叹气道,“老太太活着时,我估摸着,是怕你分了咱家的财产,背着咱爹,把家产分给我和大哥了,老宅分给了大哥,田产分给了我,后来我不摊上事了吗?坐了大牢,咱爹又没在家,大哥说是为了捞我,把我的地都卖了。
“咱爹回来时,老太太都走了几年了,咱爹花钱给我捞出后,就打发我去上海找你,这一去,就是二十多年,等光复回来时,住在家里,大嫂就老在我和你二嫂跟前唠叨说,这房子,是老太太活着时,分给大哥的。
“你二嫂是何等人物,哪能听不出大嫂的话里有话?那会儿,仗着兜里也有几个字儿,一堵气,就买了现在这套房子,从家里搬了出来。
“没料想啊,土改时,不知怎么,早先我那些地,又全都归在了大哥的名下,他就让土改工作组给划成了地主。结果,地分了,房子也分了。你看大哥大嫂办的这些事儿。
“大哥被划成地主后,还跟我解释说,那些地,是他后来又买了回来的,谁信呀?幸亏我和你二嫂,那会儿当了官,帮他家老大恒荣和大闺女恒华参了军,沾了军属的光,人家才没整死他,要不,土改那会儿,他差不多就让人给整死了。文 革时,怕红卫兵批斗,恒华把他两口子接走了,才又躲过一劫……”
整个一下午,老哥俩儿把过往几十年发生的事,梳理了一遍,时而叹息,时而欢笑,不觉天色已晚。
傍晚,恒安下班回来,妻子赶紧上前告诉说,“他爷回来啦,正在和二大爷唠扯呢。”
恒安立马沉下脸来,冷眼看着妻子,嘴上并不说话,转头回里屋去了。
事先,恒安就想过会有这一时刻,也在心里反复叮嘱自己要冷静,不想这一刻真的到了,情绪一下子又控制不住了。
结婚这么多年,妻子从未听丈夫提起过公爹。妻子大概也能猜出,丈夫对自己的生父,有着极深的芥蒂。
现在公爹既然来了,又是二大爷的亲兄弟,丈夫这种态度,让她当儿媳妇的,夹在中间,不好应对。见丈夫进了里屋,妻子随后跟了进去,悄声劝道,“他爸,咱不看僧面看佛面,既然老爷子都进门儿了,你这么冷着脸,让二大爷心里怎么想呀?”
提起二大爷,恒安脸色舒缓了些,沉吟了一会,起身走进二大爷屋里。
见炕上坐了一个衣着体面的老头儿,猜测就是自己的生父了,恒安也不拿正眼去看他,只看着二大爷,问了声,“二大爷今天出去了?”
世德见恒安进屋,眼里亮了起来,拿手扒拉一下世仁,兴冲冲指着恒安说道,“世仁,你看,这就是恒安啊。”
世仁看见地上站的中年人,就是自己从未见过面的儿子,两眼像通了电的灯泡,一时忘情,大声喊道,“恒安,我是你亲爹呀!”
这一声呼喊,点起恒安心底刚刚熄灭的火气。
恒安并不应声,两眼冰水一样望着自称是自己“亲爹”的人,站了一会儿,到底抑制不住,冷语问道,“你是谁的亲爹?”
恒安声音并不高,二大爷却通过恒安的嘴形,清楚地知道了恒安刚才说了什么,脸上一时尴尬起来,劝恒安道,“恒安,他真是你爹呀。”
恒安的眼泪蒙住了眼睛,憋了一会儿,对二大爷说,“我出生的时候,他在哪儿?我受折磨的时候,他在哪儿?我上学的时候,他在哪儿?我结婚的时候,他又在哪儿?
“二大爷,你要是不到重庆救我出来,现在的这个爹,还能见着我吗?鸡鸭猫狗,都知道护崽子,我小时候,有谁护着?二大爷,他是你的亲兄弟,现在扑你来了,愿意住,就住你这儿,以后别再提爹了。”恒安说着,眼泪簌簌落下,转身回屋去了。
一通不冷不热、夹枪带棒的数落,听得世仁脑袋耷拉下来,大气喘不出来。
世德也咧着嘴,不知说什么才好,停了一会儿,哼哼叽叽地安慰世仁道,“恒安的心,伤透了,一时半会儿,缓不过来。上回,小青来时,他也没给过好脸儿。”
看世仁头埋在胸口不吱声,又过了一会儿,世德接着安慰说,“别急,等过些日子,他心里平和了,我再劝劝他。”
恒安心里不痛快;世仁刚刚被儿子数落了一通,也愧疚着,羞怯得抬不起头;世德夹在二人中间,也插不上话,尴尬得左右为难。
儿媳妇置办了一桌好饭菜,吃饭时,却没了父子团聚的那份气氛。昌欢和昌乐,往常都爱在饭桌上白话,今天见美国的亲爷爷来了,本想在饭桌上献些殷勤,见父亲一脸的不快,也就不敢得瑟了。
第二天一早,县政府来人,说要陪甄董事长到家乡各地转转。
世仁昨晚失眠,早晨起来,一脸的惺忪,怎么也洗不清净。心里不舒畅,原本不打算去了,叵奈县领导极热情,说甄董事长好容易回来一趟,好歹也要到家乡各处走走。
县里领导眼下,都停了手头儿的工作,专程来陪甄董事长。
世仁也觉得,殷殷盛情,却之不恭,也想回到甄家老宅去看看,就拖上二哥世德,让昌欢扶着,随县领导一块儿出门。
上了车,不待县领导发话,世二先声明要去甄家老宅看看。好在这一点,县里领导早先已经想到了,已经派人事先通知了甄家大院的住户,让各家把自家门前打扫干净,免得从美国回来的房主人看了扎眼。
车到甄家老宅门口,停了下来。
县领导陪着甄董事长往院里走,见大杂院果然收拾得干干净净。
昨天,二哥世德已把甄家大院的事告诉了世仁,世仁心里有了数,不想今天乍一进院,见往日自己生活的庭堂,如今已经改名换姓,住了一大群杂七杂八的外姓人,心里老大不快,装着并不知情,指着院里的住户,问县里的领导,“这是怎么回事呀?不是说改革开放,改正过去的错误了吗?怎么我家的老宅,还是外人住着?”
县领导臊得胀红了脸,干笑着说,“甄董事长别急,上级对这类历史遗留的问题,已经有了政策,县里正在研究解决,过不了多久,这些问题都会解决的。”
世仁听了,并不领情,拒绝再往院里走,只站在大门口,望里边凝望了一会儿,就要回去。
县领导坚持说,中午,县政府要设宴招待甄董事长。
世仁有些纳闷,说昨天,不都吃过了吗?怎么今天还吃?
县领导赶快解释说,昨天是县委招待的,今天是县政府招待,以后县人大、县政协、工商局、统战部、工商联……都要轮流宴请甄董事长。
果然,以后的几天,世仁天天都要出席宴会。
人老胃虚,水土不服,再加心情不爽,天天宴席,胃肠就有些受不了,世仁开始拉稀了。
世德知道根源在哪儿,就劝世仁辞了宴席,只在家里吃饭,养了几天,果然慢慢康复起来。
虽说恒安成天绷着脸,见了父亲,不冷不热的,也不叫爹;孩子们却和世仁亲性,一声一声地“爷爷”叫着,丝毫不顾及父亲心里的感受。
昌欢暂时放下了手头的生意,呆在家里,围着爷爷,端茶倒水,哄得世仁心里舒服,忘记了自己对儿子的愧疚。
昌乐两口子一下班回家,就跑到爷爷屋里,问些美国的事儿。世仁也不嫌烦,有问必答,逗着孩子们开心,体验着天伦之乐。
恒富和昌艳父女,也天天往三叔这里跑,三叔长三叔短地叫着,鞍前马后围着三叔转。得知三叔向县里领导提到归还老房子的事,县里领导答应马上研究解决,恒富及时把这个喜讯,报告了住在大姐恒华家里的父亲。
下个星期日,大哥世义夫妻,带着恒荣、恒华来看望世仁了。
世义已年过八十,身体佝偻得厉害,牙已掉光,两腮塌陷,瘸腿的肌肉严重萎缩,走路比先前更困难了,每走一步,上身都像被人吃力地从地面拔起,又用力摔下。恒荣兄妹不得已,只好给他准备了随身的轮椅。
好在保养得好,世义眼不花,耳不聋,说话也流利。见了世仁,像国家领导人会见外宾一样,客套地寒暄了几句,就不再多说。
早年在家时,世仁就和世义性格不合,远不如跟世德处得融洽。倒是大嫂和世仁随便些,说话深了浅了,也不在意。如今几十年不见面,大嫂已成了老太太,世仁亲性地和大嫂说笑着。
家里来了客人,恒安媳妇忙不开,叫上昌欢、昌艳做帮手,到了中午,办置好一桌酒菜。
一家人已经几十年没团聚了,好容易今天团聚了,话就格外多,兄弟三人都能喝点,今天见了面,谁也不拦着,尽兴地喝了起来。一顿饭,从中午吃到下午,还觉话没说完,酒没喝好。
看看天色不早,恒荣兄妹说,还要赶回市里,怕来不及了,催促父亲动身。
世义也才喝到半醉,见儿女说话了,也见好就收,临走时,忽然想起了什么,转身叮嘱世仁道,“兄弟,哥听说,你在美国发了大财,知道你这些年,一人在外闯荡,也不易。
“哥和你嫂子,眼瞅着也不行了,也不想要你点什么,就是哥那老房子,咱们家早先的老宅,求你帮着要回来,那是咱甄家祖辈传下来的,哥天天都在想,夜里都睡不着觉,要是你能帮着给要回来,哥死的时候,就能闭上眼了。我听说,政府眼下正求着你哪,这可是个机会,帮哥盯紧喽。”
世仁听懂了大哥的话,笑着应许下来。世义这才走出家门,往火车站去了。
送走了世义,恒安媳妇领着昌欢昌艳收拾桌子。
世德和世仁回到里屋,世德扯了下世仁的衣角,低声说道,“看见没?大哥这人,老了,也改不了那德性,今儿个,是为了他那房子来的,哪里是来看兄弟?”
世仁听了,也不介意,笑了笑,宽慰二哥说,“那算什么呀?几间破房子……”
”哼,这个人,我算看透了,嗨。“世德一肚子不满,想跟世仁吐出来,见世仁这样说,觉着这时说出,不太合适,只好忍下。
世仁就这样,在儿子家住了下来。
恒安忽然记起,早年破译爷爷的书稿,只整理了前半部分,后半部分,关于江相派的论述,因为书稿被雨水泡湿得厉害,已经完全无法辨认了。
早先听二大爷说,自己的生父,当年就是被江相派“大师爸”领走的,身受江相派真传,眼下既然父亲回到家里,正好是个机会,恒安就有了完成修编爷爷书稿的打算。
早晨,二大爷上茅厕去了。二大爷现在的生活,习惯性极强,各生活细节,定时定刻,分秒不差,只是这几年人老了,凡事都慢了下来,早晨上趟茅厕,总得半个钟头。
恒安趁机到了二大爷屋里,也不拿正眼看父亲一眼,像和陌生人说话一样,低声问了句,“江相派《英耀篇》的全文,你还记得吗?”
世仁见儿子冷丁问了句江湖上行话,吃了一惊,瞪圆眼睛,望着儿子,看了一会儿,硬生生地问道,“你要干什么?”
恒安知道父亲误会了自己,赶忙解释道,“爷爷活着的时候,写了一部江湖秘笈,叫《诡道发凡》,后来书稿让雨水泡湿了,前半部分,勉强还能辨识,我已整理出来了,后半部分,关于江相派的部分,完全粘连到一块儿,无法整理了。我想把它修补出来。”
“恒安,”父亲望着儿子,端详了一会儿,说道,“你现在不挺好吗?一家人团聚在一起,多美呀,还舞弄那些玩艺干什么?”
恒安知道,父亲还是没能完全理解自己,便解释道,“我不是要去做那种事,只是想把它整理成书。毕竟,那是爷爷一辈子的心血,也算咱们家的家学了,我不想这么白白就糟蹋了。”